2018年4月19日 星期四

認真 李叔同

 認真  李叔同  

話說1918年民國的文壇,發生了一件大事,著名的文藝家李叔同,削髮為僧出家了。當時很多人都很震動,比如林語堂就說,“這個遺世而獨立的人,終於拋棄了這個時代,跳到红塵之外去了。”為什麼有這麼大的震動呢?因為李叔同怎麼看,都不像是能做出這件事的人。李叔同,也就是後來的弘一大師,我們最熟知的就是他寫的那首歌《送别》,“長亭外,古道旁,芳草碧連天”。這分明是一各深情、敏感、才氣縱横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句子。這樣的人,怎麼繪出家當和尚呢?

李叔同,1880年出生在天津巨富家庭。李叔同是他父親的五姨太所生,五歲喪父,十幾歲的時候,因為家庭變故,他和母親搬遷到上海生活。他家在上海有錢莊的,所以可以任意支取生活費用,手頭相當擴绰。加上又有才學,所以很快就成了上海灘上的風流公子。1905年,李叔同25歲去日本留學。他在上野美術學校學習油畫,同時又加入音樂學校研究作曲,業餘還研究戲劇,组建了中國最早的話劇社。他的興趣之廣,對幾乎所有的西洋藝術都有所涉獵。辛亥革命之後,李叔同回國幾經輾轉,後來安頓下來,在浙江第一師範學校担任音樂和美術教師。在此期間,各各方面的藝術創作都很多,一直到1918年突然出家。

李叔同在那個時代,是一個不得了的人物。這個人幾乎把每一樣都做到極至。中國古典的詩文、金石篆刻、書法,他是稱絕一時;西洋的繪畫、音樂、話劇,他都領風氣之先。所以,這樣的風流才子突然出家,過起了“青燈黄卷伴古佛”的生活,才讓當時的人無比驚訝。剛開始,李叔同身邊的人以為他只是一時心血來潮,還想勸,多次要求他還俗。他的夫人帶着兒子,來勸說他,他剛開始是拒絕會見,後在朋友苦勸下相見一面,但只是双手合十,口唸佛號,其他就不發一言。甚至有家信來,他也讓人在信封背後寫上“該人業已他去”幾個字,將信退回,連字迹都不給親人留。李叔同出家,出得極其堅决。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有三個解釋。

第一種說法,是說他因為家境破敗,心灰意懒才出家。作家郁達夫說過,杭州有兩樣東西最多:蚊子,和尚。大多數和尚都是窮苦人,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但是這個說法用在李叔同身上,顯然不妥。確實,李叔同家道中落,但他從日本回來時已經成名,随手寫一幅字,繪一幅畫,生計是没有問題的。更何况,李叔同出家後,修習的是律宗最講究戒律森嚴,生活非常艱苦。所以,李叔同肯定不是因為物質生活上的原因才出家的。

第二個說法,是說李叔同的儒家理想破產了,對辛亥革命之後的現實失望了,所以才看破红塵。這個說法聽著有理,其實也不成立。美學家朱光潛曾說,李叔同是“以出世的精神做著入世的事業”,他出家後做了大量愛國護生運動的事。到了1941 年,抗戰時期,弘一大師還寫過一幅横卷:“念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12個大字。這種入世精神,一般的儒家學者都未必做得到,怎麼能說是理想破滅呢。

那第三種說法,是來自於李叔同的學生豐子愷,就是那個著名的漫畫家。他說,人生有三層境界。第一層是物質生活,一般人都停留在這一層,第二層是審美生活,第三層是靈魂生活。李叔同才氣大,所以拋棄了物質生活和審美生活,直入頂層,去追求靈魂生活去了。這個解釋,對於信仰佛教的人來說,當然很圓滿。但是,還是覺得有點隔膜。

要解答這個問題,還是得回到李叔同的人格特質。豐子愷說李先生“ 每做一種人,都十分像 ”。作詩就好好作詩,繪畫就好好繪畫,寫音樂就要寫最好的,演話劇就親自上場,甚至扮演女角兒也一絲不苟。簡單的說,就是兩個字,認真。李叔同成就的背後,不僅是才華,還有認真。

舉個例子。有一次,文學家夏丏尊,李叔同的同事,兼職担任浙江第一師範學校校的舍監。有一次,有同學的東西被人偷了,明顯是内部人作案。但是不管怎麼查,始终没人承認,夏丏尊就問李叔同怎麼辦?李叔同說,你就貼一張布告,限某日前竊賊來認錯,否則本舍監只有一死謝罪,我就自殺。李叔同還强調:必須是認真準備實踐這個承諾,你認真,這個布告才有效力。這種随時随地,都要拿命去認真,這種認真程度也實在是駭人聽聞。

豐子愷回憶李叔同出家之後,有一次到豐子愷家做客。他在坐藤椅的十候都要先輕輕搖動,然後再慢慢坐下去,每次都這樣,豐子愷就問他為什麼?他說:這椅子裏頭,兩根藤條之間,也許有小蟲藏在裡面。我突然坐下去,恐怕把它們壓死。弘一大師出家24年,修習的是戒律極其嚴謹的律宗,一舉一動,都有規律。不是這樣嚴肅認真到了極點的人,恐怕做不到。

關於為什麼出家,李叔同自己其實是有解釋的,那篇文章就叫《我在西湖出家的經過》。1918年的十候,夏丏尊看見李叔同住在寺廟里,就對他說:“你不如出家得了。”可能本來只是一句無心的戲言,李叔同一想,對,那就出家得了。本來也有心理上的準備,特殊機緣下的一句話,讓他下定决心,然后那 “認真”二字就起作用了。這一認真就是餘生的24年。可見,出家這件事對李叔同來說,不需要更多的理由。認定了這件事,認真去做就够了。

今天我們回顧這一樁就事,是否會有這個感覺。一個人做了一件事,外人總會有千奇百怪的解讀。你覺得他是心灰意冷,是理想破滅,或是更上層樓。不管是善意的,惡意的,是獵奇的,高大上的,還是低俗的,這都是通用的、别人能够理解的理由。也許到頭來,這都是强詞奪理。實際上,每一個人生奇蹟,背後都是一個個性的奇蹟。每一個人的行為,都有無窮無盡的深深根植在他個性中的原因,無法用任何一個他人能理解的蒼白理由來解釋。

英國詩人華兹華斯說,“春天草木中的一陣顫動,將比所有博學者,教會人們更多的道德善惡。”為什麼?因為草木的任何一次顫動,都有無數的變量。而簡單的道德善惡評價,只有簡單的變量。對於他人的個性和選擇,解釋往往太過多餘,我們學會欣賞和尊重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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