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4日 星期四

詩無達詁 試讀三首詩

詩無達詁  試讀三首詩

《登鸛雀樓》 王之渙 白日依山盡,黄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後兩句,“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幾乎已經是格言了。認定是地地道道的說理詩。正是因為理說得漂亮,把前兩句似乎當成了陪襯,白日依山盡,黄河入海流,是寫景色的兩句。

第一句,白日依山盡。這是西方,日落西方。第二句,黄河入海流。黄河東流去是東方。錯了。鸛雀樓在哪裡?在今天山西的永濟市的黄河岸邊。打開地圖看看它的位置。黄河是一個大“几”字形的,在山西和陝西邊界,總體流向是自北向南的。所以詩人王之渙看到黄河的流向是往南的。但他實際想看到是入海方向的,“入海流”。黄河從鸛雀樓下往南再流20多公里,在潼關和風陵渡轉頭向東的。所以,他才要急匆匆更上一層樓。要窮千里目,必須登高一層,轉頭向東,或許能看到黄河入海的地方。

這首詩本意或應是:我看到黄河南去,但是我知道,這不是它入海的方向,所以,我要更上一層樓,擺脱眼前的小格局,看到更大格局的走向。它的意思不是登高望遠,而是登高才能看到真相和全局。

通過王之換的《登鸛雀樓》,看到了文字不只是文字,它也需要返回到人間,也需要邏輯的、道理的力量的加盟,也需要在感性和理性之間找到那種精妙的平衡。

張繼《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月落烏啼霜滿天是暗、是動,江楓漁火對愁眠是明、是靜;這個張力對比已經非常足。但是還不止於此。

霜滿天。霜是凝結的,又不是雪,怎麼會是滿天呢?這裡其實寫的不是霜,而是那種寒氣逼人的感受,所以才叫“霜滿天”。第一句看似是寫景,其實不是寫景。因位霜滿天這種不合常理的修辭手法,其其實已經把人的感受帶進去了,已經感覺到有人了。

因為有人有感受,這種感受就緩緩蘇醒、逐漸落實:江楓渔火對愁眠,江上的楓樹和渔船的微光,和我這個有愁思的人相伴而眠。這兩句裡面就有一種暗藏的、演進的張力,就是感受的覺醒。那種原先若有若無的感受,被周邊的這些物象,月落、烏啼、江楓、渔火,漸漸地落實,原來睡在夢鄉中只是感覺寒冷,一醒之後才知道是人的愁緒。這也是一種張力。還有一種張力,詩中物象的排布是從大到小的。月落是宇宙極大級的現象;烏啼,烏鸦啼叫寒霜中是天空中現象;江楓,江上的楓樹已經到了地上。再一收,漁火,那星星點點的一點亮光就更小了。最後三個字,對愁眠,一個發愁睡不著的人,空間尺度更小到一個被窩那麼大。張力是一個由大到小,逐漸收縮得過程。

後兩句,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寺院的鐘聲突然來到,鐘聲悠楊中,當下極小的一點寒冷孤寂,被催發成了瀰漫時空的身世感懷。整個詩的意境,完全被催發出來。這種逐漸收到極小,然後借着一個外力,突然放到極大的手法,像不像用詩意放了一次烟花焰火?

什麼叫做“一詩一世界”。詩的作者張繼生平事蹟是什麼樣?不祥。生卒年月,家世如何,不知道。如果不是這首《楓橋夜泊》,他可能就永遠埋没在歷史的塵埃里面了。像這樣的人,在詩歌的世界裡很多。比如號稱“孤篇冠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作者,張若虚,也是各種不祥。一個人的生命,是靠一首詩来傳世的。

再看楓橋夜泊,這首詩歷來的一些解釋很有意思。說月亮都落下去了,烏鴉不都睡着了,還叫什麼叫?所以,烏啼本是一座山,叫烏啼山,在寒山寺附近;再來,對愁眠,江楓渔火一個是植物,一個是火光,這該如何對?不符合句法。因此,這愁眠也一定是個實物,寒山寺對面的山就叫愁眠山。否則字義解釋不通。這都是不懂詩的人的說法。他們不理解,就算考證得再嚴密,就算寒山寺邊真有烏啼山、愁眠山。那也不是先有山,再有詩,而是先有詩,再有山。是因為這首詩,開闢了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才因此被命名。

我們都聽說過一個詞,叫“現實扭曲力場”。在詩歌的世界裡這一點也不神奇。20幾個字,讓一位不知名的詩人張繼,名留青史,讓千年之後的外邦人趕來憑弔,讓寒山寺周圍的物象因此命名。就連寒山寺本身,其實這也不是它正式名称。它的正式名稱是“普明禪院”,或者是“楓橋寺”,但是那又怎樣?詩歌的力量一旦播撒開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對抗,縣在我们只知道“寒山寺”。詩歌最神奇的地方,不是描寫這個世界,而是創造了一個世界。

關於《楓橋夜泊》這首詩,還有一場有趣公案。北宋的歐陽修,那也是大文豪,他看了這首詩說,句子倒是好句子,就是有個破绽,夜半鐘聲到客船,哪有寺廟半夜三更敲鐘的?不合常理。因為提這個問題是歐陽修,大家就格外重視,真就有人費心去考證,說明歐陽修是少見多怪。夜半鐘聲再不合理,詩要是好了,成了,以後的寺院,夜半就得敲鐘,這就是現實扭曲立場。現在的寒山寺,新年夜敲個鐘可貴了。以前有没有人敲鐘還重要嗎?

再舉一個例子,王維的《鳥鳴澗》。“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美吧?假如非要挑毛病,會說這不是春山空嗎?春天怎麼會有桂花呢?就這一問,可把那些给詩作注釋的人給忙壞了。找來找去,終於說没毛病,確實有一種花叫春桂,學名叫山矾花,春桂是它的俗名。這個問題解決了嗎?即使解決了,但是對詩的傷害更大。

琢磨琢磨王维的《鳥鳴澗》,人閒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這首詩所有的張力,都在於春山的那個安靜和鳥鸣叫之間的對比。每一個字都是在拉這個張力的。静到了月亮出來都能把山鳥驚到的程度。理解到這一層,就明白為什麼要說桂花,因為桂花是常見花當中,花型最小的。桂花的花瓣極小極小,落在地上没有聲音,是在襯托那個靜。如果非要解釋為春桂,也就是山矾花,山矾花的花型至少要比桂花大四倍。這首詩在實境上的破綻補上了,但是極言桂花之小,落地之靜的詩意就被破壞了,該如何選擇 ? 讀詩,千萬别和詩人較勁。詩人和我們不見得在一個世界意境裡。

李白的靜夜思則更有爭議,床前的床是睡床、胡床( 小凳子、馬札 ) 還是井床 ( 井的圍欄 ) ? 傳統用睡床解,很多說不通處,室內何來疑是地上霜的月光 ? 躺在床上如何舉頭、低頭 ? 若是井床,井床四周濕地反光月色,疑是地上霜,則一切都通了。

睡床不知已被解釋了多少年,教科書早已積非成是,改,那就是錯,考試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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