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劉秀
說劉秀
史學界說中華帝國其實是分成三個實期的。秦漢是第一帝國。唐宋是第二帝國。明清是第三帝國。這三個階段的帝國,從社會風貌到文明狀態,從基本矛盾到治理方式都有很大的區别。而第一帝國,就是秦漢帝國的最終整合完成,就是在劉秀執政的時期。
東漢一朝雖也有 200 年的時間,但前有劉項爭霸、漢武擊匈大開大闔的西漢,後有故事膾炙人口的三國爭雄,中間的東漢就顯得寡淡無奇,連連的外戚宦官爭鬥操縱小皇帝、王莽復古,讀起來令人生厭而閉書,好像没有什麼存在感,連東漢開國皇帝劉秀的生平事蹟也好像因而與亂世偕小被忽視。但其實歷史上對劉秀的評價是很高的。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王夫之就說劉秀是“明于治道,三代以下,獨冠百王”,特别會治理國家。我們來看看,在整個中國歷史發展的進程中,劉秀這個人的特殊意義是什麼。
傳統中國管理國家的人叫做“士大夫”。“士大夫”最大的特徵,就是他們有兩面性:一面叫做“儒生”,就是他們要負責傳承儒家的文化;另一面叫做“官吏”,就是他們要作為政府的官僚,担負起國家的日常行政工作。但士大夫這個群體,不是一開始就有的,是逐漸塑造成型的。歷史上完成這個塑造的就是劉秀。在秦到西漢的這段歷史上,“儒生”和“官吏”原本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並且這兩種人之間的關係還非常糟糕,甚至可以說是一對仇家。比如說秦朝,代表官員的李斯,要搞郡縣制。而當時的一個大儒淳于越就要搞分封制。兩人爭論就引發所謂"焚書坑術士"的慘劇。
淳于越是儒生的代表,李斯是官吏的代表。他們為了要爭奪社會主導權。儒生和官吏這兩種角色,分别代表了當時的精神追求和社會治理這兩個側面。儒生是講道德原則的人,他們的核心邏輯是社會理想。而官吏是辦具體事情的人,他們的核心邏輯是治理效率。這兩個核心邏輯衝突,到今天還是能够看見。這種矛盾從春秋戰國一直延續到西漢末年,一直找不到解決的辦法。有兩個人,分别走向相反的兩個極端。秦始皇把治理效率這個導向發揮到了極端。完全忽視人民的精神追求,秦始皇覺得人民只要“以吏為師”好了。這也是戰國時期法家文化的惡性發作。結果是秦朝是二世而亡。另外一個極端,是西漢末年的王莽。王莽這個人是一個特别虔誠的儒家信徒。他當了皇帝之後,任命了一大批儒生,搞什麼“托古改制”。儒生空有理想,不懂怎麼治理國家。結果是各地的豪族就起來反抗,把王莽政權推翻了。
歷史像是一個鐘擺,從秦到西漢的200年,就在這兩個極端之間擺來擺去,所以漢宣帝就為這種搖擺起了一個名字,說我漢家制度是“霸道王道雜之”,又用霸道又用王道,又用官吏又用儒生。皇帝成了這兩股互相對抗力量的唯一仲裁者,這當然是一個不平衡的結構。更重要的是,儒生和官吏這兩個群體因為互相衝突,各自的特性被震盪强化,儒生越來越好高騖遠,官吏越來越鄙俗勢利,而且這兩伙人還互相看不起。這個難題,到了東漢初年,就擺在了開國皇帝劉秀的面前。劉秀的辦法是,既然你們水火不能相容,那就乾脆讓你們起化學反應好了,讓你們變成同一種人。劉秀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叫做“尊儒”。劉秀建造了太學,還親自在太學理講學,和儒生們在一起辯論,盛况空前。劉秀對儒生這麼親近,讓天下人都非常眼红,其中也包括那些曾經對儒家不屑一顧的“官吏”。於是官吏也開始學習儒家的經典,想讓自己看上去有文化一點。這就讓吏主動向儒靠攏了。
第二件事叫做“吏化”,就是把儒生變成真正的官僚。在當時,想要做官主要是通過察舉制度,就是由地方官向中央推荐人才。通過察舉的人群裡,儒生占了很大的比例。劉秀建立了一項制度,規定地方官如果看上了一個人才,必須先讓他做一個小官,讓他熟悉一下行政工作,等到確定他能够勝任了,再向中央推荐。過去儒生做官没有試用期,當了官還是滿腦子理想主義,弄出了許多亂子。現在儒生要做官必須經過試用,就必須去學習國家的法律和行政技能。這就讓儒生主動向官吏靠攏了。
這兩件事,讓鬥了幾百年的儒和吏在東漢開始主動相互接近。到了東漢中期以後,儒和吏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難分得清了。東漢末年,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寫了一篇文章叫《儒吏論》,裡面有一句話叫“吏服訓雅,儒通文法”,就是吏也懂得儒家的學問,儒也精通官僚的技能。儒和吏就這樣融合到了一起,成為我們熟悉的“士大夫”,士大夫政治也就定型了。這一步的演化不只是消解了一個矛盾,更重要的意義是,中國花了兩三百年的時間,終於在社會結構中演化出了一個良性的要素,一種中堅性的力量,把原來官員和儒生各自的優勢融合在一起的全新階層。有了士大夫這個階層,上可制約皇權,下可管理百姓,近可凝結社會,遠可傳承文化,中國社會的穩定性大大提高了。
劉秀把“儒生”和“官吏”融合為一個新的階層也就是“士大夫”。但是,還有一個豪族的重大的問題有待解決。所謂豪族,就是擁有大片土地,擁有很大社會勢力的家族,所以又叫“豪强”。這在西漢,是一個很大的社會腫瘤。想來也很好理解,當時出現了兩項新技術:用鐵製作的農具,以及用牛來耕田。率先使用這兩項技術的人,效率就比較高,就容易在市場競爭中取得優勢。一般的小農根本想都不敢想,所以越有錢就越有競爭優勢。最後小農被迫把土地賣給這些豪族,自己也成為治下的農奴。當時社會普通的小農根本没有其他的打破階層固化的途徑。所以,除了暴力,没有什麼遏制豪族發展的手段。
到了漢武帝時期,豪族問題已經比較嚴重了。在皇權看來,豪族那就是癌症,對付癌症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手術切除。所以漢武帝就向豪族動起了手術刀。酷吏在漢武帝的授意之下,一方面對豪族直接進行肉體消滅。另一方面施行更為巧妙的“徙陵”政策。就是强迫地方上的豪族全家搬到陵墓的所在地,由他們出錢出力為皇帝修陵墓。這樣既可避免豪族在地方上形成勢力,且等陵墓修好,豪族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這個比肉體消滅要人道一點。
漢武帝雖然拼命打擊豪族,但豪族的出現是技術發展的必然結果,所以總是春風吹又生。到漢成帝時,國内的富人越來越多,在他們手下幹活的人也越來越多,已經很難控制了。到了王莽上台以後,他也想從根本上解決豪族問題。他的思路很簡單,就是把豪族的土地都給剥奪了。這樣做的结果是什麼?就是全國的豪族乾脆起來造反,把王莽給推翻了。光武帝劉秀,就是造反的豪族之一。而且跟着他造反的人有許多也是豪族出身。
劉秀上台以後,面臨的形勢比當年漢武帝還要嚴峻。漢武帝對豪族可以想殺就殺,但劉秀手下的豪族可是功臣啊,這些人都是劉秀的投資人,家族也很有勢力,現在要上市了,總不能翻臉不認人吧?但留着他們,哪天會不會像推翻王莽一樣,也來這麼一次呢?也有趙匡胤之憂 !
劉秀想了個辦法:他没有把豪族當成是必須切除的癌症,而是把豪族變成政體上的一個器官。思路和孺吏結合有些神似。第一招是對豪族懷柔。當時最大的豪族就是開國功臣的家族。東漢一建國,劉秀就開始封賞功臣。其中鄧禹、吴漢這兩人因为功勞特别大,劉秀就给了他們一人四個縣的封地。甚至當眾讓功臣們上前說想要哪塊地方,說了就立馬封给他。這些功臣豪族們頓時都感激涕零。
第二招是“强化吏治”。劉秀表面上温情脈脈,其實也喜歡任用酷吏。當時有個官員叫董宣,也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强項令”。他在北海做地方官。當地有個豪族之家公孫丹,他兒子犯了殺人罪,董宣知道了就把公孫丹父子抓起來殺了。家族反抗,公孫家其餘三十多號人拿着武器跑到衙門前面鳴冤,董宣就把這三十多人抓起來全部殺掉了。劉秀知道了並未究責,居然重用,讓董宣直接做了洛陽令。所以,在東漢時代,豪族一旦犯法,朝廷的刀也是不認人的。但是光殺不行,還要給出路。
第三招是給官做。當時想要做官,最重要的渠道叫”察舉“。誰最容易被地方官發現並推荐呢?當然是地方有勢力的人,其實主要就是一些豪族子弟。本質上這也就是豪族被權力贖買,把豪族拉進權力划定的軌道來活動。“世家大族政治”於焉誕生了。從東漢開始,一直到唐末,豪族演化出來的世族都是政治舞台上的一股重要力量。
他把地主、儒生、官吏這三個老大難問題,通過各種手段,鍛造成一個群體,成為社會結構中的一個良性要素,這其實是一個重大進步。試想,一幫人家財萬貫,是任由他惡性膨脹好?還是賦予他社會地位,同時用官僚集團的規則和儒家的理想把他們約束起來好?是讓它們對皇權充滿畏懼好?還是動不動就聲稱我家四世三公,充滿了自豪感好?事實上,東漢一朝,以清廉正直聞名,不畏强權敢與外戚宦官鬥爭的人,大多還真就出身於這樣的豪族士族。
歷史演進總是這樣,出現一個問題,解決一個問題,至於副作用那就要等到後來的人再去解決。讀到這兒,對劉秀這個人人在歷史上是不是有點刮目相看?歷史滚滚向前,有的時候雖然波平浪靜,没有什麼傳奇的故事。但是歷史正是在這樣的時刻裡,完成這個階段的要素整合,積蓄着往前突破的力量。
附記 :
【地主女兒vs豪門千金 】
仕宦當作執金吾 ; 娶妻當得陰麗華
東漢光武帝劉秀,一位感情深沉而真摯的男子。當他還是個南陽府的普通放牛娃,就抱著想吃天鵝肉的心態,立下了人生的兩大宏願:「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這兩個理想三年後就實現了,當他仕宦成為更始起義軍中的司隸校尉時,在宛城迎娶了意中人陰麗華。
陰麗華出身新野縣普通地主家,是劉秀在民間娶的髮妻,而郭聖通則是出身河北王族,暱稱郭女王,是劉秀為了鞏固北方豪族勢力的政治聯姻。最初娶了郭聖通,劉秀也是喜孜孜的,她還為他生下了長子劉疆,並為他在盤據河北、攻入關中、進而統一天下,提供了許多實質幫助。然而等到劉秀正式稱帝,派人將陰麗華迎至都城洛陽。郭聖通和劉秀之間的感情,開始質變。
有郭女王之稱的真定王豪門家族千金、會怎樣看待一個鄉下的碧玉 ? 劉秀想立先娶的陰麗華為皇后。陰麗華固辭說不可,宜立已生嫡子的郭女王為后。劉秀無奈,才封郭聖通為皇后 。然得后位卻未得郎心的郭聖通,豈能忍受日後冷宮的滋味?可以推想她的怨氣,且一定曾向劉秀獅吼過 ,因為在劉秀的廢后詔書上,有「宮闔之內,如見鷹鸇」字樣。對比之下,陰麗華的謙和與婉約,更讓他珍惜。堪比漢武劉徹與陳阿嬌VS衛子夫之情事 。(付出與佔有 )
重要的是,陰麗華日後享受的是獨寵,直到劉秀身故。千年帝后裡,能如此真正互相恩愛而忠誠的,少之又少( 隋文帝楊堅與獨孤皇后 )。劉秀登上帝位時只有三十歲,正在盛年。天下又已平定,完全有理由像歷代帝王一樣,享受笙歌彩舞、臥紅倚翠的生活,然向,他沒有。他始終用滿懷感激和真愛的目光,凝視著她逐漸凋謝的容顏。能如此的是劉秀專一深沉的感情。如是一個相貌英偉、功勳蓋世、感情真誠、性格柔和寬大的男子,想是每個女子的愛情夢。
相較之下,看光武劉秀與陰麗華VS郭女王、漢武劉徹與陳阿嬌VS衛子夫之情事,最終是政治婚姻失敗。近代,孫中山與盧慕貞VS宋慶齡;蔣介石與結髮妻毛梅福,下堂妻陳潔如 VS 政治妻宋美齡,都是後者勝。即使孫中山與宋慶齡的婚姻不是政治婚姻,那麼說是地主女兒vs豪門千金總是通的。純就愛情言,今人似不如古人。傅作義曾譏蔣先生愛美人不愛江山。宋美人的愛情對蔣的砝碼比重有多少,不得而知,但國際政治影響力卻是大到不能被忽視,寧願幣制改革失敗,不能動宋的心肝寶孔令侃。
自古以來,婚姻絕非僅是愛情,功利因素向來極為重要,愛情是近百年才興起的新玩意兒,以前根本忽略不計。如此說來,兩位偉人的愛情、婚姻,也就哈哈可以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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