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20日 星期日

從天命到天下觀的創新

從天命到天下觀的創新  

很多創新在今天看是常識,不以為奇,但是在它創生的那一刻,非常艱難,非常智慧。今天來談一個中國歷史上偉大的概念創新,天下觀。天下觀的具體話語表現就是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回到創生這個觀念的時代,才會理解它到底解決了什麼問題,到底有多了不起。

“天下”這個觀念,是由周朝人發明的。天下是漢語獨有的一個詞,在其他與言中很難找到準確的對應詞。以英語來說,一般把天下譯為World,可事實上這兩個概念有根本的不同。中國人說的天下是一个政治共同體。可是現在的世界仍然只是個地理概念。不存在整體意義上的治理和利益協調,有的只是國際關係。王國維先生說過一句話: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於殷周之際。請注意,王國維先生可是從晚清一直生活到民國的人,連鴉片戰爭和辛亥革命都經歷過,為什麼他仍然認為最劇烈的變化還是商朝到周朝的變化呢?那個時代究竟發生了什麼?

一般來說,王朝的覆滅多是因為自身實力衰弱了,被内部敵人顛覆或者被外部敵人吞併了。但商朝不是這樣,但商朝的滅亡,其實偶然性很大。周只是商朝的很多諸侯國中的一個,還是比較小的一個,在西北的角上。商朝的政治中心在中原,人口可能在百萬以上。周的人口,據史學家估計,只有不到10萬。周人抓住商纣王派軍隊攻打東夷的機會,聯合其他邦國,發動突襲。司馬遷記載,各邦一共出動了戰車100輛,甲士4萬5千人,這就是牧野之戰。戰前周武王鼓舞士氣,詩經上說 "維予侯興,上帝臨汝,無貳爾心 "。尚父姜子牙率勁旅,時維鷹揚,衝鋒陷陣為表率。在商朝主力軍隊趕不及回來就駕,紂王臨時拼凑了軍隊應戰,導致戰場大敗,紂王自殺。商朝就此滅亡,周朝取而代之。( 周武王伐紂,是歷史上唯一的地方勢力推翻中央的事例。)

上古時期打仗,和後世的戰爭大不一樣。上古時期,生產力水平低下,既無後勤保障也沒有複雜的戰略戰術,打仗基本就是一兩天的事。這種一天之内決出勝負的戰爭,偶然性的因素就很大了。既然周人勝利的非常偶然,打天下容易,得天下後可怎麼治理呢?僅靠武力,他們恐怕無法控制各方勢力的反撲。那麼,他們怎樣才能“以小治大”、“以一治多”呢?短期言,周武王在勝利後,立刻做政治和解,所謂 " 散鹿台之財,發巨橋之粟,釋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式商容之閭,放內宮之人,大賚于四海,而萬姓悅服。乃偃武修文,歸馬于華山之陽...。長期呢 ?

人類歷史上,絕大多數征服者在初期都擁有壓倒性的武力優勢。周朝人却是在没有實力的情况下,一下子被推到了中心位置。他們能控制得住局面嗎?他們靠什麼控制局面?要想解決這個大難題,周朝人就必須發明一種新的政治制度,主要依靠制度吸引力,而不是武力威懾進行統治,也就是用制度優勢代替武力權威。“天下體系”就是周朝人給出的解決方案。具體來說,周朝人需要给其他邦國提供一個共同的體系,其他邦國加入這個體系的收益,要大於不加入。這樣一來,即使没有武力威脅,大家也樂於加入這個體系。這在當時是一個巨大的創新。

在商朝時期認定的政治概念是“天命”,天命降到了哪個部族的頭上,哪個部族就是天下之主。所以,商朝的統治者唯一要討好的對象就是上天。怎麼討好?祭祀。怎麼祭祀?用活人。所以,在商朝人看來,除了他們自己是人,其他都不是人,叫“羌人”。從羌字形你就看得出來,人和羊是一樣的,是可以任意宰殺的,這是非常殘暴的。在“天命觀”的政治觀念下,這是必然的結果。

現在周人說,我們這次革命成功,“天命”不是降到周人頭上的,而是降到周王身上的。周王是天下共主,不是奴役你們的人,而是普世主義的政權,是要給你們所有人主持正義的。這是當時全世界也没有的政治觀念。人類社會最早是由一個個部落組成的,每個部落的傳統,都是維護自己的利益,掠奪别人的利益,打赢了你,要殺要剮都随我的便。只有周人這個若是勝利者,才會發輝創造力,搞出來一個普世主義的天下觀。從這個角度,你就可以理解周朝人天下觀的進步性和創造性了。

從這個角度再來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不是就没有那種霸道的色彩了。這是一句包容性強的話,向當時的所有部落傳遞一個信號,我們周人來了,我們大家一起好好過。天下體系主要是三個方面:分封制度、禮樂制度和德治原則。

商朝時候,施行的繼承制度是兄終弟及,為什麼?兄終弟及這種繼承制度主要是為了保證足夠的戰鬥力,避免主幼國衰。這也側面證明了商朝是一種暴力统治的邏輯,而周朝實行的是嚴格的嫡長子繼承的宗法制度。今天我們不覺得這有什麼,但當時是一個巨大的創新。周朝的嫡長子繼承制加上分封制,導致每一層政治結構都是家族結構的放大,但各層的結構又類似。周天子在最高層,以下依次是諸侯、大夫等,每一層分别負責治理該層次的事務。這種分封制的結構很像今天的互聯網,容易擴展,同時適應性很强。

第二項制度創新是“禮樂制度”。它的作用是賦予生活形式的精神意義,也就是讓日常生活具備嚴肅性和精神性,創造出了“神聖性”。這種精神價值不像物質利益那樣有排他性,而是可以普遍分享和傳播的,於是,共享同樣的精神價值就成為天下體系的有力支撑。和分封制度一樣,禮樂制度同樣是易於擴展的,作用類似於後世的“想象的共同體”。

第三項是“德治”。德這個字那時候還是政治概念,指公正地分配利益。德治,意味着利益的普遍分享和公平分配,這也是天下體系吸引人的關鍵所在。

在當時的角度看,天下體系是一個多麼天才的解決方案,它一舉解決了周朝人面對的歷史難題。但是所有的好創新都是這樣,它的影響會極其深遠。首先打造出了中國的概念。1963年,陝西出土了一件青銅器,上面刻有周成王建造東都的銘文,其中有一句是:“余其宅兹中國”,大意是,我就把家放在中國這個地方了。這是中國這個詞組最早見于文字的紀錄。周成王所說的中國,位置在今天的洛陽一帶,也就是傳統意義上的中原核心區。中原地區,被認為是中華文明的發源地。

現代中國是個地域遼闊的大國,範圍早已突破了中原地區。那麼,周圍那些地區是怎麼併進來的呢?常見的觀點認為,中國範圍的擴大,主要是因為先進的中原地區不斷向四周擴張、輻射,影響進而兼併了越來越多的落後地區和人群。可是這不符合事實。一方面,在春秋戰國之前,並没有看到成規模的吞併戰爭。另一方面,現在的考古學家發現,在遠離中原地區的蒙古、遼寧、西南四川等地發現的古文化遺存,水平並不比中原地區低。有的考古學家甚至提出,中國早期文明的真實狀況是“星斗滿天”——中原不過是其中的一顆星而已。到處都有很發達的文明,而且也没有劇烈的吞併擴張戰爭,那這麼大的中國是怎麼形成的呢?

這又要追溯到周朝人的天下體系了。周朝人靠宗法制度、分封制度、禮樂制度和德治原則,搞出了一個普世主義的天下觀念,等於是向所有部落發出了一個邀請:來,加入我的體系。周朝,當時中原畢竟在文化和經濟上有優勢,再加上這個天下體系的制度安排,就對周邊部落就有了强大的吸引力。所以,周朝人是用中原的經濟文化優勢為基礎,以天下體系為杠桿,撬動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所以,中國不是戰爭吞併的结果,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交流交融,而是像一個漩渦一樣,一點點的把周邊部落給捲進來形成的。捲入的文明體越來越多,中國這個歷史大漩渦也就越來越大,範圍越來越廣,從漠北到南海,從東海到西域,最終奠定了今日中國領域的範圍。這是天下體系的第一個結果。

第二個影響結果是中國擁有了一個强大的核心精神資源。商朝人看來,自己的統治是天命的結果,來自於上天的恩賜,所以只須要討好上天。周朝人說取代商朝,是因為我們有更多的德行,天命只降臨給有德行的人。這就創造出了普遍意義上的統治合法性來源。任何統治者,如果失去了德行,也就失去了繼續統治的合法性,擁有更多德行人就會取而代之。這個創新不得了,用歷史和現實的神聖性,取代了上天神靈的神聖性。“天命”的意思不再帶有超現實的宗教性,而是現實的政治表現。周朝之後,中國人的政治神聖性,完全建立在權力的現實表現上了,所以中國是歷史感格外强烈、宗教感却很淡漠的文明。

在中國,從此有史官而無祭司。統治者怕的不是鬼神,而是千秋萬世的罵名。後來中國皇權統治為什麼那麼源遠流長?就是因為有這個精神内核,作為皇權暴力的解毒劑。有了這個精神内核,那天下體系的第三個結果就出來了,就是所謂正統。這個統自字本意是指蠶絲的頭緒,後來衍生的意思是世代相繼,不斷絕的系統。

天下體系既然把中國便成了一個有儒家精神内核的文明漩渦,不斷地把周邊文明給捲進來。所以,不管怎麼爭鬥,最重要的還有這個漩渦的主導權,和這個精神内核的代言人的地位。這是唯一不可分割的。也是從精神側面解釋了中國為什麼會是一個長期統一的大國。天下體系是普世性的,不是專屬於某個族群的,任何人都可以使用這個精神資源。天下體系不排斥任何人,同時也就有可能融合所有人。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少數民族入主中原,時間一長就會被同化。

有了這個正統觀念,中國也因此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化,就是後代王朝要為前朝撰寫史書。雖然他門可能在戰場上厮殺得你死我活、勢不兩立,但新王朝一旦地位穩固,成了新主宰,就有則任把周人開創的故事繼續講下去,讓那個歷史大漩渦繼續旋轉。新王朝和前朝在歷史上成了一家人,大家之間是先後繼承的關係。比如,北宋和大遼對峙的時候,宋朝處於弱勢。但是遼國熱衷於佔據中原文化的正統地位。遼太宗滅後晉時,獲得了秦始皇的傳國玉璽,遼人認為這是他們位居正統的象徵。他門也搞科舉,在科舉中出了個題目,“有傳國寶為正統賦”。我有玉璽,所以,我是正統。

朱元璋推翻了元朝後,遇到一個大難題,在歷史叙述中拿元朝怎麼辦?元朝在很多方面都不符合正統的儒家王朝,重武輕文、重商抑農鼓勵貿易、文化氣質多元、信仰自由開放等可謂格格不入。但天命說認為一定是有德者得天下。蒙古人畢竟曾經打下了天下,没有德行,未得天命,怎麼可能打下天下?思前想後,朱元璋還是決定繼續講老故事,於是把元世祖忽必烈列入了歷代帝王廟,放進了中國正統皇帝的序列。元朝就由此成了中國的朝代之一。其實,當時的蒙古人未必這麼看。當然,清朝是一個更典型的例子了。不管中原人歡迎不歡迎,清朝還是一頭栽進了周朝人開啟的這個歷史大漩渦,自稱天命歸之,遂有天下。清代皇帝推廣這套文化比漢人還要賣力。

就這樣,隨著大漩渦越來越大,中國的範圍也就越來越大,一直擴展到古代技術條件下的地理極限。期間雖有進進退退,分分合合,但分終歸是一時,合終歸是大趨勢。看,三千年的一次制度創新,就這樣一直影響到了今天。天下觀在中國崛起的背景下,世界秩序的演化,會不會走出一個新的方向?

過去的世界是由帝國體系來主導的。帝國主要是靠武力征服,但是武力很難持久。歷史上曾經多次出現的龐大帝國,往往都是過眼雲烟。並且,這些帝國一旦消失,就不復再來。而天下體系呢?至少在中國歷史上,天下體系和天下觀却在中國文化中扎下了根,讓中國文化具備了獨特的彈性和適應性。王朝先後更替,但中國的整體性是一直存在著的。那麼中國的天下體系思想,會不會成為將來世界秩序的一種精神資源呢?

人類制度創生,往往都是遇到問題解決問題。不能單看一項制度的合理性,而要歷史地看,在生成過程中去看。只要有利於解決當前的問題,所有合理的精神資源都要拿來利用。

舉兩個例子 : 第一,是奴隸制度。如果單拿出來說奴隸制度好還是不好?當然不好,太殘暴了。憑什麼一部分人是另一部分人的財產?但是,如果你歷史地看問題,得出的結論可能恰恰相反。在奴隸制以前,因為打仗有了成年的男性戰俘,怎麼辦?都是直接處死的。因為在狩獵採集時代,人的生活高度依賴於環境提供的資源,資源就那麼多,哪有多餘的食物養活戰俘?但是進入農耕後,生產力漸漸提高,戰俘幹活變得有利可圖,人類才有了奴隸制。從這個角度,可以認為奴隸制也是一種合作。雖不理想,但比過去已是大有進步。歷史地看問題,對奴隸制的看法就有變化吧?没有什麼絕對的好和不好,只要世界在改進就是可取的。(奴隸性資本主義 )

第二個例子,是孔子講的孝道。從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後,批判愚忠愚孝,成了社會共識。都是人,為什麼我是你生的你養的,我就必須絕對服從你呢?但是如果歷史地看問題,知道孔子那個時候為什麼這麼提出這個主張,你對孝道的理解就不一樣了。那個時代,人類還在思考一些根本性的大問題。比如,自私和無私的關係。没有自私,個體無法生存,可是只有自私,社會無法存續。這個矛盾怎麼解決?孔子覺得,有一個辦法可以統一這個矛盾。就是你可以自私,但是你自己利益的最大化要通過增進别人的利益來實現。無私的含義不是泯滅自己的利益,而是把别人的利益作為自己利益的前提。這不就兼顧了自私和無私嗎?

怎麼才能做到這個兼顧呢?孔子找來找去,找到了一個自然而然就會有這種兼顧性的地方,那就是家庭。在家庭生活中,尤其是在父母子女的關係中,自然而然就會出現自己和别人的利益完全一致的情况。可以把别人的利益作為自己利益前提的地方嗎?家庭是幸福共同體,大家好才是我好。這就是儒家學說高度重視家庭的原因所在。孔子之所以要提倡孝道,目的就是要把家庭中的無私、仁愛推廣到全社會,建成大同社會。孝道,只是理想社會秩序的起點。所以,中國古人才說,本朝以孝治天下,要移孝作忠,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

孔子提倡孝道是不是也有他的高度創造性?這兩個例子,都是想說明,制度創造,必須歷史地去思考。當代人解決當代的問題,不排斥任何精神資源。那麼,在當前世界秩序的演化中,老祖宗的天下體系和天下觀有没有價值呢?

天下是漢語獨有的一個詞,在其他與言中很難找到准確的對應詞。以英語來說,一般把天下譯為World,可事實上這兩個概念有根本的不同。中國人說的天下是一个政治共同體。可是現在的世界仍然只是個地理概念。不存在整體意義上的治理和利益協調,有的只是國際關係。聯合國不是治理世界的主體,而是主權國家協商的會場。治理是要要解決大問題。協商只能解決小事情,那些真正重大的對立,比如巴以衝突、美俄對立,是不可能通過協商解決的。

所以,只要世界這個觀念還存在,協商這個字眼顯得溫情脈脈,但衝突還是在所難免。但如果把世界替換成天下觀試試呢?現在的中國在和世界打交道的時候,就帶有點天下觀的意思了。比如,正在進行中的一帶一路。中國政府特意專門指出,一帶一路是倡議而不是戰略。這個區别可不僅是名詞上的,而是意味深長。戰略,就總或多或少帶有爭奪、控制、目標等含義,有赢家和輸家,有主動和被動。美國人是特别愛用這個詞。倡議則不然,倡議是提一個想法,大家一起發展,一起賺錢。参加我歡迎,不参加也没關係,大家還是朋友。你不願意参加,看對你來說,参加的收益還不够大。那麼,以後只要讓你的收益加大,相信你也會参加的。倡議,有這一大堆的潛台詞

看,是不是有點類似當年周朝建立時的心態——不依靠武力,不想要控制别人,却還要實現秩序擴展和廣泛合作。這種心態,在以往的國際發展戰略中是看不到的。如果世界秩序真的向這套天下體系的思路去演化,那也真是人類之福。别說做不到,中國人在三千年前就做到了。也别說這是中國人想用自己的邏輯顛覆世界,有了天下觀念,誰主導天下,那是另一個博弈過程,誰都有機會。就像上一波全球化貿易觀念,獲益最大的是中國,貿易全球化可是洋人提出來的。從19世紀英國的殖民主義,到20世紀美國的帝國主義,再到21世紀中國的天下主義,這即是全球化的「正.反.合」。

附記 : 

19世紀英國對全球提供的公共財(產品)是全球貿易,各地的特定生產品由英國的海上運輸力量貿易,結果導致的是殖民主義;20世紀美國對全球提供的公共財是哄人的普世價值(民族自決、自由,民主人權),瓦解英、法等殖民大國,美國成為新一代霸主,結果導致的是以美元及軍力為核心的帝國主義;21世紀中國對全球提供的公共財是「人類命運共同體」,對比之下,戳穿昔日西方殖民主義英屬、法屬、荷屬...東印度公司純壓榨、掠財的醜陋。也因而歐洲部分大國指責中國透明度( 國際工程招標 )不夠、印度因喀什米爾而明擋;俄國因昔日後院之尷尬而布暗礁。美、日、新加坡遮遮掩掩、欲拒還迎,能否導致"世界大同"的結果順利呢?只能讓時間來給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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