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6日 星期四

全球化、自由化的跌宕起伏

全球化、自由化的跌宕起伏

理想豐滿的全球化自由化VS 現實很骨感的國家民族主義--民粹

1910年,英國人諾曼·安吉爾寫了《大幻覺》(The Great Illusion)一書,受到瘋狂的追捧。

這本書的內容可以濃縮為一段話:由於全球化,國家之間在經濟上已經變得相互依存,戰爭行為已經變得“無利可圖”,即使對於勝利國來說也得不償失,因為通過戰爭掠奪的有限戰利品和領土,遠遠無法抵消商貿信用的毀滅。換句話說:全球化抑制了戰爭,助長了和平。

觀點新穎,文筆優美,《大幻覺》一時洛陽紙貴,售出了近200萬冊,並被翻譯成15種以上的語言。一時'全球化是"懷著對文明人未來的最光明的承諾”;使“戰爭變得越來越困難和不可能”的呼聲響徹,迴繞世界。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四年後,薩拉熱窩的兩顆子彈把諾曼•安吉爾的“大幻覺”碾壓至粉碎。

不過,一戰並沒有讓諾曼•安吉爾聲名掃地,畢竟這場戰爭既證偽了他的觀點,也證實了他的觀點。因為一戰直接造成了3000萬人的傷亡,並間接引發1918年大流感,各參戰國都損失慘重(美國除外),所以安吉爾講的“即使對勝利者,戰爭也是得不償失”,並不算錯。

到了1930年,《大幻覺》已出版到了第六版,安吉爾繼續受到全球讀者的追捧。1934年,他的聲望達到了頂峰: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五年之後,納粹德國閃擊波蘭,再次讓他的理論陷入被打臉的尷尬窘境,“全球化阻止戰爭”這種觀點被徹底證偽。

諾曼•安吉爾於1967年去世,但他當年犯的錯誤,現在仍然有人在犯。典型人物就《紐約時報》的專欄作家托馬斯·弗里德曼,他曾經別出心裁地提出一個著名的“金拱門防衝突理論”,簡單來說就是:在全球化時代,任何兩個擁有麥當勞的國家都不可能彼此開戰。

核心觀點就是當一個國家的經濟繁榮到擁有足夠多的中產階級,以至於能夠支撐麥當勞遍地開花時,它就變成了一個“麥當勞國家”。兩個“麥當勞國家”通常都會通過全球化建立起緊密的經濟連接,一起吃炸雞喝可樂,怎麼會對打仗感興趣?

但麥當勞沒有阻止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沒有阻止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的戰爭,更沒能阻止歐洲一浪高過一浪的民粹呼聲。2015年,未來“逆全球化”的旗手川普尚在酣戰希拉里時,英國《金融時報》就發表了一篇《金拱門理論的終結》,毫不留情的打臉弗里德曼。

諾獎得主約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在《新自由主義的終結與歷史的新生》中,含蓄地指出:全球化是過去四十年精英們營造出來的騙局,而“我們正在經歷這一巨大騙局的政治後果:懷疑精英,懷疑新自由主義,懷疑促成這一切的、被金錢腐蝕的政治制度。”

斯蒂格利茨這段總結,其實就是川普當政四年的社會底色,發達國家底層民眾對全球化的敵意是明擺著的。但在川普下台的日子,又有" 磚家 "重走諾曼·安吉爾和托馬斯·弗里德曼的路線,充滿幻覺地站出來高喊:拜登上台,全球化歸來!

【1852年11月,四艘軍艦從美國弗吉尼亞駛入大西洋,在次年7月抵達日本江戶附近的浦賀。為了防止在遠洋中生鏽,四艘大船都抹上了黑色柏油,帶著蒸汽機的滾滾黑煙。“黑船”靠岸當晚,江戶城一片混亂。

為了傳達美國人民的友善,海軍准將馬休·佩里命令軍艦在幕府家門口連放了73響空砲,把重病中的幕府的12代將軍德川家慶嚇得不輕。面對“開國通商”的要求,群龍無首的幕府不敢答應。佩里留下一句“蒸汽船從美國開到日本只需要18天”,便離開江戶,十天後,德川家慶病逝。

1854年2月,佩里率領九艘軍艦捲土重來,兵不血刃地達成了《日美親善條約》,被日本後世視為現代化的開端。如今,在條約簽訂地點靜岡縣,每年都會舉辦一個“黑船節”,當地居民會身著傳統服飾,邀請美國駐軍一起聯歡,畫面感人,真可謂軍民魚水情,日美一家親。】

貿易全球化---商業資本主義

古典經濟學“最後的偉大代表”李嘉圖通過比較優勢理論,為自由貿易學說補上最後一塊理論拼圖。作為工業革命的發源地,英國迫切需要為本土過剩產能尋找市場。第一波全球化隨之拉開大幕,哈佛史學家尼爾·弗格森(Nial Ferguson)寫道:【大英帝國將秩序帶給了沒有法制的社會】。

但事實是,如果英國人覺得有人對自由貿易不夠敬畏,他們會用堅船利炮開出一個無法拒絕的條件。1838年,英國強迫奧斯曼土耳其簽訂了一個“關稅不能高於5%”的條約。兩年後,英國又用鴉片戰爭撬開了清王朝的國門,《南京條約》凡十三款,最被看重的是關稅“協定”和五口開埠。( 關稅也不得高於 5% )

“關稅”是第一次全球化的關鍵詞。19世紀前,農業社會的地主階層一直倡導貿易保護以維持農產品價格,但工業革命後崛起的資產階級希望廢除關稅,一方面為產品廣開銷路,一方面降低工人的生活成本。革命導師馬克思後來補刀說:生活成本降低了,資本家就可以給工人付更低的工資。( 注一)

英國一邊“說服”亞洲國家打開國門,一邊廢除了代表關稅壁壘的《穀物進口稅法》,商業貿易突飛猛進,經濟產能劇增,讓歐洲大陸的統治者們羨慕不已。法國國王拿破崙三世一度向英國議員抱怨:我也想在法國推動這樣的改革,但法國人不喜歡改革,他們喜歡鬧革命。”

1860年,英法兩國簽訂了著名的《科布登條約》,英國以降低法國烈酒關稅為條件,換來了法國降低英國工業品關稅,這種互相讓步至今都是國家間貿易談判的模板。條約的另一個影響深遠的創舉是“最惠國待遇條款”,歐洲國家紛紛效仿英法達成類似的協議,一張真正的全球化貿易網交織而成。

19世紀70年代,英國、德國、荷蘭、瑞典等歐洲主要國家的工業品平均關稅降到了個位數,是全球化前的幾分之一,歐洲的平均工資幾乎翻了一番。經濟學大師凱恩斯(John Keynes)日後深情的回憶道:“這是人類進步中多麼不同尋常的一幕……倫敦的居民可以一邊在床上啜著早茶,一邊通過電話訂購全世界各種各樣的產品……可以自由地將他的財富投資到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而不會擔心投資果實會被別人剝奪。”

但在短暫的繁榮之後,歐洲大陸國家發現事情有點不太對勁,物美價廉的英國工業品削弱了本國工業的競爭力,美洲大陸的廉價農產品摧垮了本國的農業。得益於太平洋鐵路建設,美國的農產品經由鐵路和貨輪運抵歐洲,都比歐洲本地的糧食便宜。

1887年,在容克地主的壓力下,俾斯麥將德國黑麥進口關稅從8%提高到47%,法國緊隨其後提高關稅。到一戰前,全歐洲幾乎只剩下了英國人在為自由貿易搖旗吶喊,正如英國首相威廉·格拉德斯通(William Gladstone)的表態,“英國的貿易順差那麼大,自由貿易更有利於國家發展”。-----這句話的潛台詞其實是,貿易順差國能在自由貿易中攫取更多好處。作為全球工業生產力最強的國家,英國應當說服全世界的國家降低關稅,使之稱為英國工業品的傾銷地。

但被自由貿易洗了腦的國家就沒那麼幸運了:1900年,挨餓的意大利農民湧向米蘭請願,意大利國王翁貝託一世拉出加農炮予以果斷回擊,釀成死傷千餘的貝卡里斯大屠殺。早年移民美國的無政府主義者布雷西(Gaetano Bresci)聽說後,千里迢迢趕回祖國,賞了翁貝託一世四顆子彈。

那個年代,王公貴族人頭落地實在不是什麼新鮮事,所以當斐迪南大公倒在薩拉熱窩街頭時,沒人會覺得接下來要打仗。除了懸殊的貧富差距和熊熊燃燒的民族主義,【德國工業依靠貿易保護迅速崛起】,開始對早已瓜分殆盡的殖民地市場躍躍欲試,讓英國感受到了威脅。

縱觀十九世紀中葉以來的種種變局,歷史的劇本早在英國撬開全球市場大門時就已寫好:賣不出穀物的農民,買不起小麥的工人和激進的無政府主義者——他們是全球化創造了的失敗者,也加速了國運起落,國家慾望裹挾失敗者的憎恨,在1914年的薩拉熱窩扣動了板機。

最終,兩次大戰成為了日不落帝國走向衰落的導火索,美國從歐洲手中接過權柄。正如愛德華·格雷爵士在戰爭前夕準確的預言:“歐洲各處明燈正在熄滅;在有生之年,我們也許看不到它再次點亮了。”

1944年6月6日,288萬盟軍部隊在法國諾曼底地區登陸,從海陸空三面衝擊納粹德國精心佈局的大西洋防線。隨著戰爭局勢日趨明朗,勝利者們開始精心謀劃戰後的世界格局。

諾曼底戰役打響25天后,美國東北部的布雷頓森林公園湧入了來自44個國家的730名西裝革履的政經人士,既有摩根家族的第四代血脈,時任美國財政部長小亨利·摩根,也有胡適、孔祥熙這樣的東方面孔。不過會議上最引人注目的,還是英國經濟學家凱恩斯。

1919年,凱恩斯曾作為英國代表出席處理一戰分贓的巴黎和會,主張對德寬容,減少賠款要求。但最終的結果是德國付出了巨額賠款並交出了自己的煤礦產地。會議結束後,凱恩斯在《凡爾賽合約的經濟後果》中,將巴黎和會稱為“迦太基式的和平”,並預言德國將捲土重來,一語成讖。

一戰也在一定程度上讓凱恩斯的經濟主張從自由主義轉向政府乾預,並在大蕭條中的美國被奉若圭臬,成為凱恩斯主義的最大試驗場。而當美英兩國在布雷頓森林會議上再次相遇時,聲名鵲起的凱恩斯自然備受關注,就連“凱恩斯勳爵站起來了、凱恩斯勳爵坐下了”都被媒體悉數記錄了下來。

然而,即使風光當如凱恩斯,也難抵談判桌下的實力差距。日不落帝國戴上了最大債務國的帽子,美國占據了全球40%的工業產值,64%的鋼鐵產量和超過70%的石油產量。在美國主導下,會議達成了兩個對世界影響深遠的結果:一是美元與黃金掛鉤、其它貨幣與美元掛鉤的美元本位制;二是允許各國進行資本管制。

在布雷頓森林會議上,凱恩斯一度提出,資本管制應當成為戰後體系的一個永久性特徵。一方面,兩次大戰讓歐洲元氣大傷,工業自給都成問題;另一方面,在冷戰構築的兩極世界中,資本全球化的外部環境早已消失殆盡。

在資本管制的大背景下,凱恩斯主義成為了全世界的答案。政府主導的經濟發展和大規模的國有化代替了19世紀的降低關稅自由貿易。資本管制與國有化興起。

當年高舉自由開放大旗的英國,一邊在電力、鐵路等領域進行大規模國有化,一邊押注航空與計算機產業,追趕美國技術。70年代工黨掌權後,更是設立了一個名字聽起來很社會主義的“國家企業委員會(National Enterprise Board)”,擴大政府的產業投資。

戴高樂時期,法國也旗幟鮮明的祭出“進攻性保護主義”政策:國家為未來的領軍企業提供撥款,通過公共採購政策佔有市場份額,阻擋外國企業進入國內市場[2]。聽起來既不自由,也不市場。為了確保金融系統能夠給企業持續輸血,法蘭西銀行和四大商業銀行都被國有化,34家保險公司也被劃到政府名下。由於曾在二戰時公開和德國合作,著名的雷諾汽車被國有化時沒有得到任何補償,創始人路易·雷諾(Louis Renault)得知消息後,當場心力衰竭去世。

因為資本管制的存在,儘管美元成為國際貨幣,但只能跟隨國際間的商品貿易流動。這種環境為東亞國家在二戰後的崛起創造了先決條件。( 索羅斯能在英國和東南亞呼風喚雨,也要慶幸自己晚生了20年。)

布雷頓森林體系在確立時,其實有一個隱含前提:作為當時全球最強大的工業國,美國向全球兜售著工業品。但隨著歐亞經濟的崛起,一方面,大量物美價廉的商品使得美元流出,另一方面,美國國內民生與軍費開支也需要大把美元。

1965年,美國的黃金儲備佔比從二戰結束時的75%下降到了不足30%。日後的美聯儲主席沃爾克直言不諱:“我們的黃金斷貨了,我們別無選擇”。美國其實是有選擇的,他們可以在國內實施經濟緊縮政策,也可以選擇頂住全世界的壓力讓美元與黃金脫鉤。顯然,美國人會選擇後者。

1971年8月15日,尼克森總統在電視上發表了簡短的20分鐘演講,單方面宣布實行“新經濟政策”:美元正式與黃金脫鉤,西方世界一片嘩然。在隨後幾個月的G10國家會議上,時任美國財政部長小約翰·康納利拋出了一句話 : 美元是我們的貨幣,卻是你們的問題。

尼克森的講話終結了布雷頓森林體系的時代,一個國際貿易籠罩在冷戰鐵幕下的時代,一個資本流動讓位給本國發展的時代。【新自由主義的時代拉開大幕,自由市場不再是一種經濟學說,而是一種宗教信仰、一種意識形態、一種原教旨主義】。因應美國需要,資本自由化、全球化興起。

生產全球化---產業資本主義

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崩潰適逢1973年石油危機,翻番的油價和無錨的貨幣為歐美的石油消費國輸入了大幅通脹,經濟發展卻因第三次技術革命結束而偃旗息鼓,歐美陷入了十個凱恩斯也調控不動的長期滯脹。

1981年,雷根和柴契爾夫人這兩位“資本主義陣營最親密的戰友”攜手換教材,開始全面擁抱新自由主義。雷根在美國一邊打壓工會一邊降低大企業稅收;柴契爾夫人在英國廢除了施行40年的外匯管制,允許外資購買英國上市企業。

美國股市標普500指數走出了5年3倍的大牛市,倫敦再次躋身全球金融中心,資本市場欣欣向榮。

1989年,世界銀行、IMF和美國財政部齊聚華盛頓,一方面是總結復盤自由主義成功經驗,另一方面是給前來聽講的拉美國家領導幹部做培訓,把先進思想和成功經驗複製到拉美,積極服務地方經濟建設。

拉美當時是個爛攤子,生產連年倒退、通貨膨脹高企、進出口萎靡不振,還欠了歐美國家一屁股債。時任美國財政部長的布雷迪眼看著巨額債權就要爛在手裡,提出拉美債務不能再靠借新還舊,要從經濟源頭解決衰退問題,於是就有了拉美官員進京學習一幕。

最終,由曾在世界銀行擔任經濟學家的約翰·威廉姆森執筆,將先進經驗總結為《華盛頓共識》,系統性的給拉美經濟改革開了幾個藥方:削減福利開支、金融與貿易自由化、國企私有化、取消外資流動門檻、取消政府對企業的管制。

不但教材親自寫,學費一分不收,歐美還對拉美國家的債務給予了20%-55%不等的本息減免。債務減免額最大的阿根廷走在了改革最前沿。時任總統梅內姆在國內全面推行金融自由化,並推出《自由兌換法》將比索兌美元鎖定為1:1,放開對外支付管制。

1991年,阿根廷成功抑制通脹,經濟開始恢復增長,財政收支甚至在1993年出現盈餘。同樣向外資張開雙臂的亞洲四小虎,人均收入數倍於當時的中國,泰國年均GDP增速接近於10%;土耳其出口額9年翻了5倍,固定資產投資大幅上升。新自由主義勾勒了一副欣欣向榮的藍圖,直到1997年。

隨著金融風暴在亞洲登陸,隨後蔓延到俄羅斯、拉美和土耳其。1999年初,還在自由化改革的巴西突然傳出債務違約信號,外資踩踏式出逃,巴西里亞爾兌美元在短短十天內貶值了23%。

1999年12月,世貿組織第三屆部長級會議在西雅圖召開,近五萬高舉反全球化口號的示威者聚集在會議場地周圍,時任聯合國秘書長安南、美國貿易代表巴爾舍夫斯基等重量級人物都被堵在路上。警方一度掏出催淚彈和胡椒噴霧驅趕示威者,這場會議日後也被稱作“催淚彈部長級會議”。

示威並沒有解決問題,巴西崩盤後,市場開始質疑阿根廷比索估值過高,質疑政府償債能力,嗅到危險信號的外資帶著巨額利潤迅速離場。2001年12月20日,阿根廷總統德拉魯阿和經濟部長卡瓦諾引咎辭職,緊接著,阿根廷上演了一場11天連換4任總統的國家級行為藝術。

華盛頓共識的初衷是讓本來各自為營的新興市場拆除堡壘,融入全球貿易體系。然而跨國資本流動的本質,是尋找稅收、成本與政策的窪地,當窪地填平、資金撤退時,融為一體的全球市場火燒連營便不可避免。

MIT教授金德爾伯格(Charles Kindleberger)一度找出了1800年以來所有重要的銀行危機,發現它們幾乎與資本流動的軌跡完全重疊。他在著作中指出,幾乎所有現代金融危機都是國際性的,一有風吹草動,狂躁、恐慌和暴跌就會接踵而至。

同樣受傷的還有發達國家的底層居民,儘管他們享受了來自亞洲價格低廉的商品,但代價卻是收入增長的停滯: 自裡根時代,美國中產階級的工資就開始原地踏步,中低端製造業更是塌方式崩盤。進口鞋在美國鞋類市場上佔比由22%飆升至76%,2/3的製鞋廠因此倒閉 。

自1980年代,美國工薪階層扣除物價上漲因素後的家庭收入中位數幾乎沒有變化。1978年,一個美國工人的收入為4.8萬美元,2013年,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家庭收入為5.19萬美元。同一時期,企業高管的收入增長了兩倍有餘,這還不算股票套現的收入。

英國《觀察家報》曾發表過一篇《不要為我們失去的工廠哭泣》的文章,核心含義可以用一句話概括:英國資本家把工廠開到了中國,中國工人賺到了錢,英國政府獲得了稅收,資本家享受了股票增值,那麼誰吃虧了呢?

從1987年的“黑色星期一”,到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誠如周行長所言,“從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後金融危機屢屢發生且愈演愈烈來看,全世界為現行貨幣體系付出的代價可能會超出從中的收益”。

互聯網金融資本主義興起

三十年來,全球化彷彿聖旨般刻在人類文明的製高點。經濟學本科生在國際貿易學上的第一課便是,降低關稅能減少“無謂損失(Dead Weight Loss)”,這也是自由貿易者令人無法辯駁的理論依據。

但土耳其學者丹尼·羅德里克(Dani Rodrik)後來做了一個非常震撼的研究:如果美國把關稅降到零,實現完全自由化,那麼每收復1美元的無謂損失,就要對50美元的財富進行重新分配。

你以為是張三分到了31美元,李四分到了10美元,王五分到了10美元。其實是張三賺走了全部的51美元,李四和王五被搶走了50美元。

從19世紀的貿易全球化,到二戰後的凱恩斯時代,從70年代末跨國資本主導的“超級全球化”,再到全球化邊打邊撤,脫鉤之聲愈演愈烈的今天。過去一百年裡,全球化的進退猶如晃動的鐘擺,總是以短暫的繁榮和美好的憧憬開始,再被懸殊的貧富差距和沸騰的民粹終結。

亞洲金融危機爆發後,丹尼·羅德里克出版了《全球化走得太遠了嗎》一書,被彭博商業周刊稱為“十年間最重要的經濟學著作之一”。他在書中稱,由跨國資本主導的全球化加劇了產業優勢國家與後發國家間的差距,對於工業體係不完善的國家來說,自由市場反而是一種威脅。

2011年,羅德里克又在新書《全球化的悖論》中提出了一個“全球化不可能三角”悖論:【即國際規則、國家主權、民主制度三者無法共存】。

跨國資本希望以自由貿易的名義在全球暢通無阻,但開放的資本市場意味著本國政府的政策自主必須屈從於國際規則。放開關稅和資本管制帶來了貿易與投資的繁榮,也造成了產業鏈外流與貧富差距,而貿易壁壘看似保護了本國產業,但也把物美價廉的全球貿易擋在外面。

這個不可能三角,塑造了全球化的循環。

19世紀的貿易全球化犧牲了歐洲大陸的農民,摧毀了亞洲國家的民族工業。布雷頓森林體係時代,全球化的國際規則讓位給兩極對抗格局下的區域一體化。80年代至今,國際分工與全球產業鏈在東亞創造了奇蹟,為歐美國家帶去了物美價廉的商品,直到貧富差距被逐漸拉開。

曾擔任美國勞工部長的羅伯特·賴克做過這樣一個調查,證明民主制度名存實亡:得到大部分富豪支持的提案有60%能通過,得不到的則無一通過;得到大部分普通人支持的提案只有30%能通過,而大部分普通人反對的提案呢?依然是30%——普通人充分享受了憲法賦予的投票權,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除此之外,倒也真有過選擇全球化與民主制度、放棄政策自主的構想,羅德里克稱之為“全球化治理”:既然民主手上是政府難以平衡資本與民眾的利益,那何不將政府權力上交,讓“更上層的上層建築”統一為所有人規劃福利呢?

歐盟正是這一構想的區域性縮影,各國政府將本國的貨幣自主權讓渡給歐元,放開邊境任由勞動力自由流動,但事實上,德國成為了歐盟最大的受益者,南歐國家則常年指責歐盟裁決偏頗,可見全球化治理之異想天開。

2017年4月,法國極右翼政黨領袖瑪麗娜·勒龐贏得第一輪總統大選,與馬克龍進入終局角逐。其競選主張是退出歐盟,驅逐移民,反全球化以及十分耳熟的“法國優先”。在勒龐口中,歐盟成為了“竊取民主的怪物”,她一度放言,“法國將由一位女人領導,要麼是我,要麼是默克爾。”

英國學者大衛·古德哈特(David Goodhart)在研究脫歐問題時,提出了一個“ Somewhere people ”和“ Anywhere people ”的概念。

稱之為“Anywhere people”的這幫人,往往生長於大都市,家境殷實、生活富足,受過大學教育,擁有國際化的視野,甚至國際化的資產配置。他們往往是全球化的創造者和受益者,可以去全國乃至全世界尋找新的機會。

而被稱為“Somewhere people”的人,則可能是蘇格蘭的農民或威斯康星州的汽車修理工,他們價值觀的塑造依賴於出生長大的土地,人生的起落榮辱寄託於當地的經濟發展。他們是全球化的被動接受者,有的人被動的成了受益者,有的人莫名其妙的就成了產業鏈轉移的輸家。

過去三十年的“超級全球化”,帶來的問題除了貧富分化,也有Somewhere和Anywhere之間越來越深的隔閡、對立甚至衝突。正如瑪麗娜·勒龐當年競選時的口號:【劃分人群的界限已不是左與右,而是全球化人士和愛國者。】

作為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紐約時報》曾對中國的發展模式有過一個高度的概括:“中國成功創造了自己的模式。它藉用了一些西方的想法,同時也拒絕了一些想法。它在必要時向世界開放,在適當的時機踩下剎車[8]”。用我們熟悉的一句話說,就是“摸著石頭過河”。

身處全球化的中國創造了波瀾壯闊的中國奇蹟,但當勞動力人口迎來拐點,產業鏈轉移的跡象越來越明顯時,這片廣袤的土地會不會也出現一條清晰的界限,一邊是Somewhere ,一邊是Anywhere?一定會,只是程度輕重,畢竟社會主義制度,不會太放任資本流動的無限性。馬雲的螞蟻金服被監管、打壓,就是說明。

另一個問題在於,雖然勒龐最終還是敗給了馬克龍,川普輸給了拜登。但奉行“巴西優先”的博索納羅支持率正逆風高漲,德國反移民右翼政黨"德國另類選擇黨"(AfD)獲得了第三高的得票率。

川普入主白宮之時,荷蘭極右翼自由黨領導人維爾德斯(Geert Wilders)激動地表示:"昨天,一個新的美國。今天,一個新的歐洲!"而川普背後那7000萬張選票,必然會在將來創造一個更荒誕、更滑稽但更封閉、更民粹、更反全球化的世界。

所以可以肯定,未來能取代川普的,一定是一個覺得川普還不夠川普的哥們。

無獨有偶,川普也曾把“不可能三角”描述得頗為生動:我們的工人建設了美國奇觀,回報卻是徹徹底底的背叛。政客們積極推行全球化,將我們的工作、我們的財富和我們的工廠轉移到海外。那些給政治家捐款的金融精英們,在全球化中變得非常非常富有,而我也曾是其中一員。

執筆《華盛頓共識》的約翰·威廉姆森曾在報告中稱,新自由主義思想“秉承了亞當·斯密和李嘉圖自由競爭的經濟思想,與西方自由主義傳統一脈相承”。但有意思的是,亞當·斯密和李嘉圖大行其道時,美國恰恰是全球最大的貿易保護國。在第一任財政部長漢密爾頓(Alexander Hamilton)“保護幼稚工業”理論的引領下,關稅一度是美國最主要的財政收入來源。而當冷戰落幕,中低端產業鏈開始向亞洲轉移,貿易保護和關稅壁壘似乎又成了某種原罪。

歸根結底,決定全球化與否的,很大程度上並非某種經濟學說,而是一種國家意志。只不過它被包裝進某種經濟理論,變成了一個看似普世的意識形態,甚至是黨同伐異的工具。

的確,所有全球化都可以說是上層建築,基礎的下層建築實際上是軍事海洋霸權。誰擁有海洋霸權誰就支持全球化,不論是早期的葡萄牙、西班牙到熟知的英國與美國。尤其英國主導全球化時,美國是反全球化搞保護主義,以強化自己的工業實力。現今由於工業化的國家越來越多,技術差距縮小,也曾出現陸權國家如法國、德國與俄羅斯先後挑戰,結局是都輸了。

現在大體量的社會主義中國工業化逐漸壯大,工業製造能力幾乎是西方發達國家的總和,海權擴張與運輸能力不斷強化,使美國過去依靠金融資本全球化掠奪收割他國資源財富的能力減弱、不足以再持續支撐海洋霸權的軍費開支與國內開銷,就想要逆全球化,搞雙邊談判、打貿易戰、科技戰、退出自己設計的全球化組織等,鑑之過往經驗,知道美國衰落了,中國正在大踏步的要取而代之。尤其是社會主義的底蘊,將可弱化資本主義全球化、資油畫的弊端。

注一 : 

自貿區如RCEP對各國的利好主要是三個方面:減稅、產業協作、簽證便利。

減關稅,印度就犯難了,印度如果把關稅減掉,大量來自中國和東南亞的物美價廉的商品就會湧入印度,這對於印度本土脆弱的製造業來說就是降維打擊,到時候肯定會有大量的印度工人失業、社會動亂。只要印度本土製造業發展不起來,印度就不敢實行零關稅;想要零關稅,印度製造業必須有足夠的實力與中國競爭。

在上世紀90年代,國際貿易中70%都是成品貿易,說明各國相互採購的產品大多都在單個國家內部完成生產,所以那時候的全球化只是【貿易的全球化】。

而現如今,國際貿易中70%都是中間品貿易,中間品就是原材料、零部件、半成品這些,這說明現在國際貿易中的產品大多都是由多個國家共同完成生產的,那麼當下的全球化就是【生產的全球化】。

如三星把負責組裝的工廠雖然搬到了越南,但是這些工廠的上游供應商大部分仍然在中國,組裝需要的零部件通過卡車走陸路從兩廣地區運往越南,非常的方便快捷,運輸成本也是可以承受的。

總之,以越南為代表的一些東盟國家的製造業,是依附在中國超大規模的供應鍊網絡之上的,根本不用擔心他們會搶了中國製造業的飯碗,因為這些國家的規模太小了,小到根本建立不起獨立的產業政策,他們的產業政策只能隨著中國製造產業的調整而變動,以求共存共榮。

這些東南亞國家的製造業想要脫離開中國而獨立生存,就必須建立自己完備的工業體系,但這些小國的規模和體量就決定了他們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總之,當今的世界工廠不僅僅是中國,而是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製造業集聚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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