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15日 星期一

波音啟示錄 波音空客纏鬥50年

波音啟示錄   波音空客纏鬥50年

2014年3月的一個深夜,北查爾斯頓市一家Waffle House餐廳内,半島電視台著名記者Will Jordan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神色緊張。他在等待一位來自波音位於南卡北查爾斯頓工廠的神秘的中年員工。在接上頭之後,兩人迅速轉移到附近的一家酒店,根據事先的協議,半島電是台不能對他面部拍攝,采訪聲音也必須做變聲處理。這些小心謹慎的舉動,暗示了這場見面有多危險。

在確保安全之後,中年人開始講述他了解的波音工廠内幕:“流水線上的工人是最大的問題,他們没有受過教育,没有經過訓練,對組裝飛機的安全性毫不關心。”他坦承自己爆料的初衷:“我知道的一切讓我苦不堪言,一架波音飛機上有300條生命,他們的命比我重要。”為了驗證他的說法,在記者的說服下,他穿上帶有隱蔽真空攝像頭的工作服,潛回到了波音的工廠,進行秘密拍攝。

在穿過“Cameras Not Allowed”的大門之後,這名員工進入到組裝波音787的核心車間,開始對正在上晚班的波音工人進行暗訪,其中一個經理滿口髒話地說道:“這些人都是從街上找來的,有他媽以前做漢堡的,有在賽百味做三明治的,他們不知道把部件拼在一起的重要性。”更令人瞠目結舌的是,一名工人向線人描述了波音車間普遍的吸毒現象:可卡因、大麻和止疼片,甚至只要提前下訂單,就能够在工廠裡買到毒品,而波音從來没有組織工人進行過藥檢。較差的工人素質、鬆散的管理以及緊張的工期,導致整個生產過程充滿漏洞。然後,線人在車間隨機採訪,問“你會乘坐你組裝的787飛機嗎?”他前後一共問了15個人,其中10個人給出了否定的回答。其中一位回答道:“我才不會坐這些飛機呢,因為我知道這破玩意兒是怎麼造出來的。”還有一位調侃道:“我可能會去坐,但我有自殺傾向。” 

 除了秘密線人之外,半島電視台還採訪了包括前波音工程師、航空公司客户、核心供應商、航空界分析師等一系列相關人員,不斷驗證了一個結論:波音的管理體系存在著巨大漏洞,最終影響了飛機製造的質量。最後,Will Jordan帶著攝製組前往波音,試圖尋求官方的解釋和回應。當半島電視台把一切證據展示在桌前時,波音的公關主管緊急喊停,要求立即關閉攝像機,並双手叉腰地質問道:“是哪個工人告訴了你們這些?”記者拒绝透露線人身份,波音随即中斷了訪談。幾天後,他們以書面形式否定了所有證據,並指責 Will Jordan像一個“小報記者”。

半島電視台的紀錄片于2014年9月面世,但没獲得在美國上映的機會,只在掛到了自家電視台和YouTube上,幾乎没有激起大眾的關注。而那些對波音的質疑,也逐漸被淡忘。直到四年後的2018年10月29日,搭載著189名旅客的印尼狮航波音737客機在起飛後13分鐘左右,一頭栽向大海墜毁;5個月後,另外一架埃塞俄比亞航空波音737客機在起飛後不久,以900公里的時速從5000英尺的高空向下俯衝,幾乎是40度角直插地面,157人死亡。

四年前北查爾斯頓的深夜,令那名工人寝食難安的擔憂和恐懼,終於釀成了一幕幕慘劇。半島電視台的記者在2014年察覺到了問題:差勁的工人、糟糕的管理、大規模的外包、對利潤的極度追逐等。但他們並没有能力回答那個最底層的問題:波音的問題根子在什麼地方?  看看波音的壯、老、病、..."死"四部曲。

1.輝煌:拿著望遠鏡都找不到對手 ,日盈而昃

美國西北角,與加拿大相鄰,奇峰麗景,風光旖旎。但西雅圖的魅力不僅於此,它是微軟和亞瑪遜的全球總部,出了兩任世界首富,誕生了世界上第一家星巴克,也是全球最大飛機製造商波音的故鄉。20世紀70年代,波音達到了抛物線的頂點。747的巨大成功讓公司徹底擺脫困境。747客機單座運營成本比之前所有的噴氣式飛機都要低30%。在這個行業,1%和2%的區别就是數百萬美元的差距,波音無異於生產出了一台印鈔機。747系列用己乎無可複製的成功回報了波音。

當時,美國三大飛機製造商波音、洛克希德和道格拉斯,只有波音747擁有遠洋洲際飛行能力。不久,洛克希德就退出了客機市場。此時的波音可謂“拿著望遠鏡都找不到競爭對手”。這一切,跟創始人威廉·波音、747總設計師 . 薩特、總裁桑頓·威爾遜對基數研發的狂熱密不可分。1985年,掌管波音35年的桑頓退休,同一年,大洋彼岸的一個叫埌 ·皮埃爾松的人接管了空客,一些微妙的變化開始發生了。

2. 敵人:大西洋對岸來了個桀傲的小老弟  

空客是一個由法、德、英和西班牙等國家聯合組建共同體。20世紀60年代,美國在世界民用飛機產品中的占比是80%,而英國和法國只有8%和5%,這些國家想要保護本國的飛機產業,於是聯合起來組建了空客來抗衡美國。但起初,波音並没有把生產和管理分離、財務各自獨立、文化衝突不斷的跨國組裝式的空客放在眼裡。當埌 . 皮埃爾松上任時開始出現改觀,他超强的縱橫捭闔能力取得了四個不同文化背景商業集團的信任。從20世紀80年後,空客在飛機研發和商業化嘗試上取得了不少的成功,比如它將自己研發的飛機駕駛員座艙實行標準化設置,節約了成本,成為一項行業規範。

飛機製造是一個資本密集型的高科技行業,有一條非常陡峭的初始學習曲線。同樣奉行三高定律,投入大、風險高、回報高。市場的殘酷也簡單明了,要麼鉅額投入研發,勇於冒險,靠創新和技技術壟斷填補市場空缺,藉此攫取高額利潤,要麼就给其他家讓道,没有中間選擇。飛機年壽越長、廠商越有可能降低成本、提高效率。相應的,任何後來者都必須面對前期巨額的投入,艱難的市敞開拓,以超越行業霸主的速度狂追,並保證自己在死前熬到盈虧平衡點。

詭異的是,領跑的波音自己放慢了脚步。1978年,波音停止了製造新飛機的計畫,裁減了研發項目基金,近5萬名工人因此下崗。此時瘋狂裁人的波音很難想象,30年後,它會遭遇到没有工人可以雇佣的困局。這背後,一廠深入骨髓的病變,正在美國製造業身上蔓延開來。二戰後,美國憑藉電子、材料、鋼鐵、飛機等領域的絕對優勢成為世界製造業霸主。經過近三十年的去工業化過程後開始顯露危機。全美製造業從業人數在1945年達到頂峰,自此便開始直線下滑。1973年,美國商品貿易盈餘只有微弱的10億美元,自此陷入無休止的逆差。

從“全球製造工廠”,到商品貿易逆差,這是一個時代結束的徵兆。到了1980年,金融、地產與專業服務增加值之和在 GDP 中的占比首次超過製造業,以金融、地產、專業服務為代表的第三產業開始駕駛美國這條經濟大船,駛入輝煌的90年代,並將接力棒交給了信息技術行業。這些隱密的危機,要在未來的半個多世紀才逐漸顯現,但在70~80年代,波音還佔著絕對優勢。它和美國政府一起,決定教訓一下空客這個新崛起的小對手。

3. 首戰:30年前的美歐貿易空戰 

第一階段:政府過招(1978~1986)。1978年美國東方航空向空客投來一筆大訂單,總價值超過 7 億美元。這筆交易很快引起了美國的注意,波音指責空客為了拿下這筆交易,讓歐洲政府批准向現金短缺的東方航空公司提供2.5億美元的出口信貸,這涉嫌傾銷,違反了關貿總協定。很快,波音和空客的互撕升級成政府大戰。1979年4月,美國與歐洲達了一個模糊的協議:“要求補貼者盡量避免由此對民用飛機貿易帶來的嚴重影響。“但双方對這個協議的的理解大相逕庭。美國認為這個協議認可了一個基本原則,即政府不應該對航空項目進行補貼。但歐洲則認為協議認定了簽約方有權實行政府補貼。放眼全球,飛機製造都跟各國的軍工產業、政府的强力支持密不可分,波音的崛起離不開軍方的大量採購。

1985年,空客又拿下了泛美航空、美國航空和西北航空三個訂單,同時開始啟動新機型A320的研發,劍指波音737 。此時,美國已經不再是世界上生產率最高的國家,為了保住這個外匯收入的最大貢獻者,政府官員在1985年前後集结成一股打壓空客的力量,號稱“空中客車搗毁者”。1986年春天,美國祭出新招,貿易代表克莱頓·尤特給製造空客的四個國家寫了一封措辭强硬的信。信中明確表示:政府不應該向飛機製造商補貼。歐洲三國更是同仇敵愾,纷纷向美國說不,第一波政府之間的過招,美國没有獲得想要的成功。

第二階段:宣傳大戰(1987~1990):1987年情人節,空客新機型A320在一片乾冰制成的雲霧中面世,查爾斯王儲和黛安娜王妃專程趕來站台。法國總理席哈克隔空對撕美國:“A320取得了非凡的成功。面對航空工業的未來和其帶來的就業機會,我會針鋒相對地迎接任何貿易戰。”就在同一天,美國貿易代表團抵達歐洲表示抗議,但在那裡遭到了冷待遇。遊說不成,美國代表團便開始放風,威脅啟動超级301條款,通過對德國汽車業者與法國葡萄酒征收懲罰性關税來進行,報復,威脅的言論一時間瀰漫了全歐洲。為此,美國國會還特别擴充了允許針對空客集團實施報復的條款。幾十年後,這些手段都用在了世界許多家公司的身上。

第三階段:戰火升級 (1990——1992)。1990年4月,美國對德國政府向德國空中客車集團中提供出口補貼正式向GATT提出書面控告,迫使德國政府取消了向德國空中客車工業集團提供的出口補貼。第二年,美方乘勝追擊,將其抗議的内容升級到所有補貼項目。歐洲不甘示弱,馬上找到應對方法,用另一種途徑取代了原有的補貼路徑。美國的宣傳戰手法再次上演。1990年,美國商務部委托一家名叫格爾曼研究所的諮詢機構發布了一份火藥十足的貿易爭端調查報告,對空客的財務狀況進行了詳細調查,成功引起了公眾對空客的敵意。

第四階段:首次停火(1992——1994)。1992年4月,隔空對撕多年的双方宣布暫時停火,老布什政府和歐洲國基達成了一項九二協定。協議規定歐洲政府在新飛機項目的直接補貼資金不得超過所需研發資金的33%。美國將限制間接補貼不超過製造民用飛機銷售額的5%。在外界看來,這場航空貿易戰波音已經赢了,没有巨額的資金注入,空客未來之路將變得孤獨而危險,幾乎看不到光亮。

戰場總是充滿虛虛實實,波音很快甩出了第二刀。停戰協議簽訂8 個月後,一則經波音空客双方確認,聯合開發超大型飛機的消息震驚了世界。雙方在商議過程中,牽扯不斷,數個月毫無進展,空客警覺到這場合作可能是個幌子,波音只要藉談判之名把空客拴在談判桌上,時間越久,空客就難以挑戰波音的壟斷地位。波音的確在打一石二鳥的主意。

此時,747仍然是全世界最暢銷的飛機,一架售價1.5億美元,能给波音創造3000萬美元的利潤。高昂的壟斷利潤不僅完全收回了研發費用,還足以讓波音有能力補貼其他型号,從而進一步迫使空客降低較小型飛機的售價,步履維艱。就像用星球大戰計畫拖垮蘇聯一樣,波音也想學美國政府,用虚假談判來拖垮空客。埌 . 皮埃爾松被激怒了,他给每位空客員工都發了一個“打敗波音公司”胸徽。密集的會談咆嘯喧囂,掩蓋的是内心的咒罵和陰謀。各自心懷鬼胎,這場名義上的合作結局早已注定。1995年4月,德國慕尼黑一家四季酒店内,双方精心準備了一場告别晚宴,標誌著兩年多的合作徹底破滅。既然無法握手言和,那就只能江湖刀光相見。

4.  對決:CEO毫不猶豫的驚天一脫。1997年10月,埌·皮埃爾松跑到美國,跟美國航空公司總裁沃爾夫談一筆大單。眼瞅著就要簽協議了,沃爾夫臨時加碼要空客給5%的折扣,並且還要提前交付。又氣又急的埌 . 皮埃爾松索性老臉一横,站到沃爾夫面前,慢慢解開皮帶,脱下褲子,直至褪到膝蓋的位置,一覽無餘。“你看,我已經没有更多東西可以給你了。”沃爾夫目瞪眼呆,慌忙道:“提起你的褲子,我不需要折扣了。”90年代,在民用客機領域,波音佔據了62%的市場份額,麥道占据23%,空客只有15%。而後,麥道被波音兼併,波音將其市場份額據維己有。雖然靠貿易戰打壓空客的計畫失敗了,但此時的波音依然是世界霸主,無可撼動。

霸主波音以價格戰主動進攻,企圖通過全面降價來拖垮空客。不料,纷至沓來的訂單在給空客帶來壓力時,也壓垮了自己。1995年波音超過預先估計數量的雇員打算提前退休,影響各種飛機的設計和生產與研發進度,人才斷層加上落後的生產線,最終釀成了一場浩劫。1997年10月3日,波音不得不宣布將737和747的生產交付延遲三個星期。這一20年來罕見的極端做法導致它需要為此付出大量的賠付金。又恰逢亞洲經濟危機,這一年,波音50年來首次出現了淨損失1.78億美元的壞帳。

新任CEO費爾·康迪特發表了一段具有轉折意義的談話:波音的首要任務已經不是製造一些領先同業的新型飛機。如今的主要任務是,努力創造一個以穩定股價為基礎的發展環境。這是一個種大的轉變。”波音自此在公司治理上犯下了一個重大失誤:GE病。GE曾經是美國工業製造領域的王者,市值一度突破6000億美元,位列全球第一。但過分看重財務數字的短視行為,也為GE的衰落埋下禍根。GE病在波音經兩任CEO任內成功傳染到了。波音曾以實幹的工程師文化著名,1997兼併麥道後,波音開始變味,而後愈發嚴重。

2001年,決定將公司總部搬離西雅圖遷往芝加哥,理由是讓波音從專注在民用客機領域,轉向更有利可圖的軍事和航天產業上。康迪特正在學習GE的模式,尋找比現在從事的產業更高層次的行業,尋求更高的回報。除了拍手稱好的華爾街,產業界却對波音的轉變表示憂慮。康迪特繼任者是哈里·斯通塞弗,他有一個更直截了當的綽號:只圖眼前的哈里。他對研發不感興趣,只喜歡在年度報告裡,告訴大家這次公司又賺了多少錢。在分析了波音的財務狀況後,他的一句名言常被人津津樂道:我們得到的經濟回報甚至還比不上可口可樂,這真讓人沮喪。

在這兩任CEO領導期内,波音成本下降,利潤上升了,成了一家華爾街眼中的好公司。但一個無法逃避的事實是:自1989年審批通過777之後,波音的董事會再也没有批准過新飛機的研發了。而在2000年,空客大飛機項目A380正式向外宣布。一下子讓波音亂了陣腳。2003年12月,62歲的費爾·康迪特被董事會罷免,同時,波音調整了公司戰略,董事會同意研發一款新飛機:波音787。為了控制成本、增厚利潤,斯通塞弗在787新機型的生產過程中發起了一項新的變革:產業鏈外包。

5. 冰裂:全球化帶來的繁榮與陰霾。波音作為美國製造樣皇冠上明珠,可能是最後進行外包的美國製造業公司了。在全球化的影響下,許多公司都會通過產業外包、協作生產來降本增效、分攤風險及開拓市場,波音也不例外。787客機將產業鏈全球化做到了極致,在727項目中,外國供應商的工作量只占2%;到777項目,這一數據升至30%;而到787項目,達到驚人人的70%。

一架飛機的總價值中,機身、機翼、尾翼、起落架的占比約為40%。在787客機中,意大利的阿莱特尼和美國的沃特飛機工業公司負責基身的中心部分,機翼、尾翼的大部分由三井、三菱、川琦三家日本重工業財團壟斷。而波音自己只負責建造飛機約35%的部分以及最後的總裝。波音CEO康迪特對此有句經典描述:“我們就是一個裝配公司,或者叫設備集成商。”  

產業鏈的轉移幫波音降低了成本、分散了風險、有利於新興市場的開拓與市場宣傳。但由此帶來的問題也很明顯:交付延遲、技術外溢、利潤外流。這三大問題處理不好,就會導致生產質量問題,產生嚴重的反噬後果。早在十年前,波音公司内部工程師之間就開始流傳一本只有10頁的小册子,提出了兩個尖銳問題:如果缺少經驗豐富能力突出的工程師,波音如何能成為一個大範圍的設備集成商?如果波音的工程師不了解飛機設計,他們靠什麼把零部件組裝成一架完整的飛機?這個刺耳的問題,成了美國高科技行業的“波音之問”,刺痛了驕傲的美利堅。

技術外溢反過來進一步加劇產業空心化。自1979年至2011年,製造業從業人數從1970萬變為1180萬,驟降40%。這組數字足以證明大量的中低端產業就業機會在美本土幾近消失。而人才斷層、缺乏新鲜血液補充的勞動力結構反過來又限制了技術升級以及創新的可能,成為一個惡性循環。全球化不可逆,但航空業不是沃爾瑪,可以通過組建跨國網絡來擴大經濟實力。航空業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供應商和設備集成商環境,一個單子動輒幾億美元,產品維護周期二三十年,牽涉無數複雜甚至絕密的高端技術。如果這些東西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它如何能引領世界?

在這個問題上,空客的處理比波音更加謹慎。空客一直將核心的生產保留在歐盟内部,主製造商基本上都是四個創始國的核心企業。即使為了開拓中國市場做出妥協,但外包給中國的,也僅僅是不那麼重要的部分。比如,天津的A320總裝現,以及西安飛機製造公司負責的A320翼盒。大規模的生產外包,讓波音的核心能力不段外流和下滑,但光鲜的財報掩蓋了這一切。這些問題的暴露,需要一個事件,一個能震動世界的重大事件。

2011年初,春寒料峭。波音接到了美國航空公司的一個充滿刺骨寒意的電話說美航正考慮放棄波音,轉而跟空客談一筆訂單,並且這筆交易馬上就要簽訂了。美國航空公司一直以來都是波音的獨家大客户,這意味著空客對波音的蠶食直指波音的心臟。美航CEO告誡吉姆·麥克纳尼,如果波音想要搶回訂單,就一定要跑在空客前頭。失去核心客戶的風險,自然不能忍,波音決定反擊。為了挽回這條大鱷,波音做出了一次日後讓它們悔青了腸子的決定。臨時停止了大概要耗時十年的新客機的研發,升級它們20世紀60年代就研發出來的暢銷機型737,並承諾壓縮在6年内交付。波音的工程師以2倍的速度趕工技術圖紙和設計方案。三個月後,這款叫做737MAX的飛機方案,正式出爐了。

6. 墜落:一場事先張揚的集體謀殺。2015年12月,第一架737MAX-8從西雅圖華盛頓的工場緩緩滑出。2016年,737MAX-8首飛成功。為了對抗空客,改良後的737MAX-8更新了發動機來提高燃油效率,油耗比空客的同類客機A320低16%。一個巨大的隱患却因此埋下。737MAX-8新患的發動機外形更大,波音為此修改了發動機的外形,並將其位置前移,這造成了一個嚴重的安全缺陷:飛機起飛時可能會因起飞仰角過高反而造成一頭栽下去。接後的一段故事,前陣子沸沸揚揚就不贅述。

為了打赢這場戰役,波音可謂拚盡全力,2018年,由於交付新客機面臨的巨大壓力,波音開始返聘已經退休的機械師和檢查員。這背後是那個在波音身後隱藏了半個多世纪的幽靈:人才斷層。大範圍退休潮,以及青黄不接的人才斷層問題,如同一個失血的脈管,痛苦地折磨著波音。位於華盛頓州的工廠是波音在美最主要的生產基地,這裡27000名工會成員中,接近3800人在2023年前就達到退休年齡。

波音預計,未來20年,整個行業需要70多萬個新飛行工程師崗位。嗷嗷待哺的市場面對的却是持續走低的就業意願。勞工部調查顯示,2006~2016美國大學生最愛的三大職業:公务員、醫學、商科,製造業佔比從9.5%下降到7.9%,兵將在2026年持續下降。没有大規模的理工科人才梯隊,一切創新都成為無稽之談,甚至一切製造業都是無稽之談。

此時的大西洋東岸,戰爭的血腥味再度襲來,2003年~2012年,波音的簽單數量一度持續低於空客,空客就像一只鬣狗,死死咬住了這頭氣喘吁吁的雄獅。2010年,空客推出A320neo, 市場份額逼近45%。而2011年初美國航空叛變的那通電話,最終壓垮了波音的心理防線。2年後,兩場大型空難不期而至,留给世界的畫面,是鹹腥的高壓海水、擠到變形的機艙、荒凉的空難現場,以及血肉模糊的遺骸。

7. 護短:是誰在保護波音?2014年9月,半島電視台關於波音787的紀錄片發布之後,美國各路媒體就迫不及待的跳出來批判。護短波音的還不僅僅是美國媒體。波音查爾斯頓工廠的航空工程師約翰·伍德被公司安排簡化維修手册,壓縮維修時間。他很清楚,這樣的代價就是一些零部件缺陷就被無情忽略。約翰·伍德向波音人力資源部投訴,反而被停職審查。數星期之後,波音解雇了约翰·伍德。不死心的他寫信向美國聯邦航空局(FAA)投訴。FAA只要求波音整改了約翰·伍德提的七項指控中的一項,然後就草草結束了調查。死亡346人的兩起空難發生後,美國政府仍然對波音呵護有加,相對比,當年德國大眾在美國因尾氣造假,被罰了超過200億美金。

8. 啟示:是什麼讓波音陷入了泥潭。 

波音是過去半個世纪美國工業的一個刻痕。要看一個行業的發展狀況,除了嚴謹的統計數據,只要再看看這個行業的龍頭企業境地如何便可略知端倪。產業空心化、鐵鏽帶、紅脖子區,我們熟知的是美國中低端製造業的滿目瘡痍,波音却為我們撕開了美國高端製造業不為人知的一面。2000年,紐交所最大的五家公司,三家屬於製造業,而到了2010年,前5家中只剩蘋果,但它已幾乎不在美國本土生產任何商品。2011年,高科技產品貿易逆差接近1000億美元,半導體、計算機和辦公設備的銷售額在十年内萎縮了1/3左右,高科技霸主的臉色日漸沉重。

2017年川普上台立即提出要製造業回流,實際上在美國國内,從政府國會到高校大學,重振製造業的呼聲早已愈演愈烈。國家繁榮為什麼需要製造業?其重要性,不僅來自於對國家GDP貢獻的那一行數字,它還是技術創新的源泉,經濟增長的原動力,甚至跟國家安全唇齒相依。具體到波音身上,圍繞人才斷層、創新乏力、產業轉移、公司治理、政府角色上的前車之鑑值得深思。充足的人力資源是創新的土壤,完整的產業鏈調、持續不斷的研發投入、正確的產業政策,確保了源源不斷的養分快速轉化,最終長成一片肥沃著一國經濟的勁草。

無論是英、美、德還是中、日,幾乎都是用漫長的時間、幾代人的篳路藍縷才走上工業化的征途。而如何能維持在全球先進製造中的競爭地位,乃至掌控戰略優勢,仍是一門尚未完成的大考試卷。但不能不警惕的是:製造業的衰落,總是從生產的外包開始,總是從低端產業的外流開始。一個國家,應該想盡一切方法來降低製造業成本,在資源、土地、税費、房價等方面下功夫,而不是以所謂騰龍換鳥的藉口,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流失到海外。波音的啟示錄,這對當前的我國,有著及其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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