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8日 星期四

必也狂狷


杜審言, 杜甫的祖父, 新唐書杜審言傳謂, 恃才高, 以傲世見疾. 杜審言常說 " 吾文章, 當得屈 (原) 宋 (玉)作衙官; 吾筆, 當得王羲之北面 (王當學生). 臨死前, 還不忘說一串大話, " 甚為造化小兒當苦, 尚何言? 然吾在, 久壓公等, 今且死, 固大慰, 但恨不見替人." (我在使你們出不了頭, 今天要死了, 可鬆口氣, 只恨還沒看到可替補我的人). 以寫新唯識論(註一)傳世著名的學者熊十力,自幼就有狂言, "舉頭天外望, 無我這般人." 著作署名 "黃岡熊十力造論" 引起佛學界大嘩. 因為在印度, 論只有被尊為菩薩大德尊者的, 才能用此種說法署名. 另聲稱, "當今之世, 講晚周諸子, 只有我熊某人能講, 其他都是混扯." 熊十力對自己一生, 意興豪放地自辯說 "人講我孤冷, 吾以為, 不孤冷到極度, 不堪與世和諧. 凡有志於根本學術者, 當有孤往之精神." 大陸變色前, 蔣介石派熊的學生徐復觀, 三次攜巨金助熊設立哲學研究所, 被熊拒斥說 "我怎能用他的錢! 當局如為國家培元氣, 最好任我自安其素." 1968年5月23日熊逝於文化大革命地濁流中, 死前口裡直唸道" 中國文化死了" "中國文化死了" 享年84歲. 
還有一個可比肩的人, 蔣介石尊他為國寶, 他罵蔣為軍閥. 蔣打他, 他踢蔣. 他說, 全中國懂莊子的只有一個半, 莊子和他. 西南聯大只有三個教授, 陳寅恪, 馮友蘭, 他自己和唐蘭各半個. 他就是恃才傲物, 狷介無比的劉文典. 當世的李敖自詡, 五十年來和五百年內, 中國人寫白話文的前三名, 是李敖, 李敖, 李敖. 嘴巴上罵我吹牛的人, 心裡都為我供了牌位. 又說, 我不是聖人, 但聖人今日作我, 不過如此. 他終生站在當權者之敵對面, 爭人權, 為此, 兩次坐牢. 又稱, 我生平有兩大憾事, 一是, 我無法找到像李敖這樣精彩的人, 做我的朋友. 二是, 我無法坐在臺下聽李敖精彩地演講. 人稱李大師而不名, 夠大器的吧!


根據辭海地解釋, 狂, 是有進取心的人; 狷, 是有所不為的人. 論語子路篇" 不得中行而與之, 必也狂狷夫". 從上可知, 狂狷是個好詞, 讀書明理, 教誨我們的不就是要做這樣的人嗎? 可是在今日, 狂狷二字意義被曲解, 一聞狂狷就側目, 譏為狂妄怪異自大而避之. 從上述四人片斷言行, 可綜節出數點:


一. 他們都具有極深厚之學養, 為人所共識.

二. 他們都不媚當道, 也不懼怕當權者, 敢為喉舌, 既便因此有牢獄之災亦不悔.

三. 他們都孤介, 取莊子 " 獨與天地之精神往來 " 地真意.

四. 他們的言論行事是孤寂地, 常不太為當世人所喜, 甚致排斥.


狂狷之士的" 狂 ", 背後有學識作後盾, 不是浮囂淺薄, 粗魯無禮的 " 猖狂 ". 他們的 "狷 ", 建立在有獨立謀生之本事, 沒有老闆, 不仰人鼻息, 故能有所不為. 惟能如此, 方可養成獨立自主的人格, 自尊並洋溢自信的神采, 不屈己見, 亦不媚俗和稀泥. 活得自在輕鬆, 真正的人生貴適意他們做到了.

歷史的進展, 社會的演化, 從來不是一帆風順, 而是以血淚汗水作鋪墊. 我們不鼓勵伯夷叔齊的憤隱, 致餓死首陽山. 亦不贊成許由洗耳之矯情遁世, ( 註二 ) 而是胡適先生所倡," 爭你自己的自由, 就是爭國家的自由; 爭你自己的權利, 就是爭國家的權利. 因為自由平等的國家, 不是一群" 奴才 "能建造的起來 ". 要做一個敢於爭的人, 百年來, 從帝王專制的瓦解, 民主人權桎梏之解除, 不都是敢於打破傳統之不公, 挑戰權威之不義的狂狷熱血志士爭取來的嗎 ?! 現社會制度仍未完善, 法律規章尚不健全, 不公不義之事層出不窮, 猶需不願作俯首帖耳奴才的狂狷人士, 口誅筆伐, 為世先鋒, 大力掃除而廓清.


社會分工日益細緻專精, 個體與群體相互依賴生存, 鮮有終身都能自謀而不必屈己者. 因此, 要人人都做 狂狷之士是強人所難, 既不可能也不切實際. 但對狂狷二字, 則應建立正確認知, 對狂狷之士的言行, 不作情緒性地排斥, 理智對待, 凡合乎公利公益的, 即使暫時不能行動歸隊, 至少精神加盟, 並自我要求不同流群俗. 我們何幸, 已不再有吏員夜半敲門之事, 若已是退休人士, 獨立自主空間較大, 請發揮餘光餘熱, 不能只蔭前人之果, 請必也狂狷地為公理正義, 敢怒敢言, 寧鳴而死, 不默而生.


註一:唯識論是佛學中的生命與認知科學。是一般言唯心 唯物外的心物一體論 .


註二: 堯欲讓天下給許由, 許由遁隱. 堯又要召其為九州長, 許由不欲聞之, 洗耳於穎水濱. 適有巢父牽犢欲飲之, 見由洗耳, 問其故, 對曰, 堯欲召我為九州長, 惡聞其聲, 是故洗耳. 巢父日, 子若處於高岸深谷, 人道不通, 誰能見子. 子故浮游, 欲聞求其名譽, 污吾犢口, 牽犢上流飲之.


註三: 大凡自負甚高、自以為是的人,都會有狂態出現,李白自稱「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他狂得敢高歌譏笑孔老夫子,不但如此,他還「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狂得連當下皇帝唐明皇的詔旨都敢不理,以李白當時的年齡看來,應屬於年輕氣盛的少年輕狂,但是他確是有根柢的、有真才的輕狂,狂得令人無話可說。
至於年長的詩人,也有他們成熟的狂態,譬如陸游也常有狂態出現,他在〈福建到任謝表〉中自稱「流落有年,尚未除於狂態。」因此賦詩形容自己:「兒童共道先生醉,折得黃花插滿頭。」辛棄疾的詞也說:「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狂態不是人人可為的,有些人只有半瓶醋,卻搖得叮噹響,就目空一切、自命不凡、出言無狀,結果是程咬金的三板斧,三兩下就露出了馬腳,被人看穿,畫虎不成,反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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