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2日 星期六

借鑒歷史;越南改革開放簡史!

摸著中國過河:越南改革開放簡史!

2019年7月,中美貿易戰鏖戰正酣,美國商務部竟然百忙之中騰出手來,對越南出口至美國的部分鋼產品徵收高達456%的關稅。一個月後,一頂“匯率操縱國”的大帽子更是扣在了越南頭上。手段似曾相識,原因如出一轍——美國對越南的貿易赤字也要兜不住了。

2019年第一季度,越南對美出口盈餘暴漲45.5%,電子設備方面尤其誇張,對美國的調製解調器出口同比增長780%,鉛酸蓄電池的增長608%,助聽器的增長311%,洗衣機增長256%,就連塑料百葉窗也增長了216%。

在這背後是全球產業鏈遷出中國的故事。貿易戰之後,外商在中國的不安感迅速上升,供應鏈諮詢公司Blacksmith International適時發布了一份報告,標題叫做Alternatives To Manufacturing in China,等於一本“逃離中國指南”,給出的第一個目的地,就是越南。

相比中日韓三國時冷時熱、若即若離的關係,中國和越南的產業鏈更多是互補。而大陸流行文化在越南更是備受熱捧。幾年前,越南翻拍《還珠格格》,一度在中國社交媒體上反向輸出了不少知名度。《快樂大本營》、《爸爸去哪兒》等綜藝一經播出就被翻譯為越南語。

《延禧攻略》上映時,越南版甚至比國內還快9集,以至於中國觀眾還在熱議反派角色的命運走向時,南邊先傳來喜訊:爾晴已在越南被賜死。

除了李白杜甫、明清小說,越南人也講究十二生肖,只不過貓代替了兔子。越南本土的“高台教”推崇三教五道,其中“五道”意為儒道(孔子)、伊道(穆罕默德)、聖道(耶穌)、仙道(老子)和佛道(釋迦牟尼)。皈依高台教等於同時信了五種宗教,性價比極高。

高台教三聖:孫中山、維克托​​·雨果、阮秉謙(越南哲學家)

而在經濟發展模式與國家治理上,越南對中國可謂像素級的亦步亦趨,幾乎處處都是中國的影子。而隨著富士康、立訊、歌爾等公司相繼落戶,加之越南正式加入RCEP,在一個以零關稅為最終目標的自由貿易區中,產業轉移儼然成為籠罩在中國製造業頭頂的最大焦慮。

一個選擇了正確發展路線的國家,一套經得起多次考驗的治理思路,一群同樣深受儒家文化影響、骨子裡吃苦耐勞的人民,會不會是下一個中國的縮影?

徬徨年代

1969年9月,胡志明因心髒病在河內去世,尚在內戰中的國家陷入了徬徨。

適逢3月的珍寶島事件,中蘇關係急劇惡化。胡志明的葬禮上,蘇聯代表柯西金多次向李先念點頭示意,李先念都當沒看見[1]。擺在越南人面前的問題則是,作為社會主義陣營中的一員,如何在蘇聯和中國之間維持平衡?

胡志明逝世的前一年,北越發動春節攻勢(Tet Offensive),七萬軍隊同時向南越的100多個城鎮進攻,連美國大使館都成了襲擊對象。對越南人來說,春節攻勢至今都是一場“越南人打越南人”的黑歷史,而電視機前的美國居民則習慣了晚間新聞裡直升機、叢林和越共。

改變發生在1968年1月31日的傍晚,南越警察首長阮玉鸞掏出左輪手槍處決越共的畫面,經由攝像機傳到了每個美國家庭的電視機裡,引起輿論嘩然。攝影記者Eddie Adams憑藉這張《槍斃越共》榮膺1969年的普利策獎與荷塞獎,美國人對越戰的態度也徹底改變。

春節攻勢後,尼克森提出了撤出美軍,祭出了“亞洲人打亞洲人”的“新亞洲政策”,這讓胡志明的繼任者黎筍看到了國家統一的曙光。1972年3月,北越動員發動了比春節攻勢規模更大的“復活節攻勢”,美國派出B-52轟炸機作為回應,北越損失超過十萬人。

插曲發生在進攻發動一個月前,空軍一號在北京降落,周恩來與尼克森握手的照片上了全球媒體的頭條。正在和美國人作戰的北越認為,中國背叛了自己。

隨著中美外交破冰,中國的重心開始轉向經濟建設。1975年8月,越南最高計劃官員黎德壽拜訪了已罹患癌症的周恩來,希望獲得援助,但後者表示中國自己的經濟也捉襟見肘,心有餘而力不足:“你們越南人得讓我們喘口氣,恢復一下元氣。

一個月後,黎筍造訪北京,希望能調節中蘇越之間的關係,但“四人幫”要求越南公開譴責蘇聯的霸權,讓黎筍難以接受。之後,黎筍在莫斯科得到了蘇聯的援助承諾,中越關係降至冰點。11月9日,越南宣布召開政治協商會議,為南北統一做準備。各主要社會主義國家都發了賀電,唯獨中國缺席。

相比胡志明身上的革命性,從60年代開始掌握實權的黎筍身上有更多民族主義的成色。和胡志明在中國的情感經歷不同,黎筍在越戰結束前只去中國治過一次病。後來胡志明問其對中國的感受,黎筍昧著良心的講道:越南非常勇敢,中國人一點都不勇敢。

1977年6月,迫切需要經濟重建的越南同意加入蘇聯主導的經互會(經濟互助委員會),蘇聯軍艦開始游弋於金蘭灣和峴港的海軍基地。黎筍視中南半島霸主為越南的目標,陳兵柬埔寨邊境線,並信誓旦旦向越南人民保證,十年後每個家庭都將擁有電視、冰箱和收音機。

在模仿蘇聯模式的二五計劃中,越南提出在保持農業和輕工業的基礎上優先發展重工業。但這導致了和蘇聯老大哥一樣的命運:缺少消費品和糧食。有個編排越南的段子這麼講,黎筍向勃列日涅夫請求援助,勃回信四個字“勒緊腰帶”,黎筍也回了四個字:“請給腰帶”。

供需錯配、債務高企、流通受阻等現實問題阻隔了美好願景,最終導致通貨膨脹的飆升。1981年,統計數據已無法掩飾行將破碎的價格體系,越南不得不在當年5月進行第一次“價格闖關”,幅度高達5-7倍。越南人民不僅沒有收穫家電三件套,還把十年辛勞全都還了回去。

1982年3月,越共五大在蘇聯捉襟見肘、美國報復性封鎖的背景下召開,確定了努力發展消費品的方向,也是對重工業依依不捨的最後一次告別。越南輕工業終於能兩條腿走路,但長期的供需錯配導致通脹飆升。三年後,越南第二次價格闖關,物價上漲了10倍。

執政後期,黎筍已經意識到了蘇聯模式的問題,加之中國的改革開放做榜樣,本土派與親華派的隔閡日漸加深。越盟創始元老黃文歡被迫逃往中國避難,在《人民日報》發文痛罵越共對待華人“比希特勒對待猶太人還壞”,“黎筍篡改胡志明遺囑”。

1986年,黎筍以79歲的高齡倒在越共總書記任上,身後的越南,需要一本新的教材。

革新開放

黎筍去世三個月後,越共六大會議在河內召開,越南三位建國元老長征、範文同和黎德壽集體引退,並推舉此前被打倒的阮文靈當新任總書記。

權力核心變動的導火索是兩次失敗的價格闖關、十年間沒有起色的經濟改革,以及越共中央的老齡化。範文同年過八十,雙目接近失明,長征在黎筍去世後上台,處理經濟問題一籌莫展,政府內部人員形容說,“過去的十年是一場災難”。

躋身權力中樞前,阮文靈的身份是胡志明市市委書記,任務是在五年時間完成越南南方的社會主義改造。彼時,胡志明市的私企和農田幾乎都被強行國有化,曾經的東方小巴黎發展陷入停滯。這促使阮文靈在胡志明市試點市場化改革,但此舉被河內定性為“為發展資本主義開綠燈”,1982年,阮文靈被逐出中央政治局。

但同一時期,越南爆發三年自然災害,海防市永富地區的農民發起了一場“越南版小崗村”自救運動。在得到越共中央首肯後,這場自救以“水稻聯產承包到組到人”的秘密試點繼續推行。緊接著,農業生產承包製第100號決議發布,越南糧食產量大增。

這加劇了越南政壇本土派與親華派的鬥爭,前者在越南土生土長,傾向於學蘇聯,後者跟中國交集較多,傾向於學中國。

黎筍去世後,政治上相對親華的長征接任總書記,阮文靈藉機力邀長征來胡志明市考察,獲得後者認可。隨後,阮文靈以總書記的角色現身越共六大,向越南人民公開道歉,以“私有化改革、開放市場、法治建設”三板斧為核心的“革新開放”拉開大幕。

1987年,越南的外商投資法亮相,意欲“動員一切力量吸引境外資本”,甚至還批准了外資全權控股,對西方世界震撼極大。《亞洲華爾街報》評價其為“社會主義國家中最為自由的外來投資法規”。同一年,《時代周刊》專訪阮文靈,只不過定語不是“總設計師”,而是“越南的戈巴契夫”。

擺在阮文靈面前的首要問題是喪失活力的國有企業,1987年,越南頒發217號決議,允許國企有自主決定原材料購買、產品銷售、員工增減的權利,納稅後的利潤可以自行保留,但國家將不會再補貼虧損企業,讓企業逐步適應市場經濟環境。總結下來就是“關停並轉、放權搞活”,聽起來非常耳熟。

隨後,阮文靈學習中國的做法,先放開農副產品和日用消費品價格,再逐步放開其他工業消費品價格,一定程度上解決了兩次價格闖關帶來的遺留問題。

如果用一句話總結越南版的改革開放,那就是“摸著中國過河”。

70年代末中越關係最緊張的時期,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政治報告依然是越共中央的學習材料。阮文靈上台後,每年都得派人去中國考察。正如胡志明在世時所說,“我不用寫太多東西,因為毛主席都寫過了。”

1991年,越南社會科學院亞洲太平洋研究所出版了一本《在改革道路上的中國》,序言是這麼寫的:“近些年來,我國研究家們的一個頭等重要的研究對象,就是當代中國及其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結構和對外政策的演變。”

同一年,76歲高齡的阮文靈從權力中心隱退,轉任“中央顧問”一職。繼任者杜梅在11月造訪中國,在官方層面為中越過去的矛盾和衝突畫上了句號。在阮文靈治下,越南的外國直接投資(FDI)從1987年的近乎不存在,一路高歌至1994年佔GDP的11.94%,昔日難以溫飽的農業生產也開始扮演出口創彙的角色。

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越南模式”在風暴中迎來大考。

增長奇蹟

亞洲國家一旦有了錢,都會產生一個愛好:造樓。

1986年,新加坡華聯銀行大廈竣工,創造了278米的亞洲第一高度。兩年後,曼谷最中心位置的玉葉大廈動工,用304米的高度衝擊亞洲第一,結果還沒造完,就被367米的中銀大廈超過。更氣人的是,玉葉大廈完工那年,452米的吉隆坡雙峰塔也封頂了。高樓平地起,成為了90年代東南亞奇蹟的縮影。

金融危機前的1995年,泰國人均GDP達到2846美元,足足十倍於越南,和同樣蒸蒸日上的馬來西亞、印尼、菲律賓一起,組成了一片生機勃勃的“環越南經濟圈”。

然而,就在玉葉大廈和雙峰塔相繼封頂那年,亞洲金融危機從東南亞開始一路北上,昔日的亞洲四小虎自此一蹶不振,反倒是越南因為經濟底子差、外商投資少,在一片負增長中保住了1998年4.4%的GDP增速,陰差陽錯的成了東南亞的尖子生。

“四小虎”的內部弊病也隨著危機一覽無餘,東南亞國家的“淺碟型”市場,往往意味著產業發展只能高度依賴出口。工業產成品出口攀升帶動了服務業快速發展,過於自信的東南亞在製造業根基未穩時,放開了外匯管制,大舉擴張金融與服務業,外資一旦在波動中抽離,便只剩下空心的產業和債台高築的政府。

亞洲金融危機後,許多遭重創的國家就此患上外資PTSD( 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比如後面十年都緊閉國門、嚴格外匯管制的阿根廷。對於沒有歷史包袱的越南來說,危機反而成為了機遇,甚至在對美關係上,越南也準備放下積怨,擁抱市場。

2000年,克林頓成為越戰結束後首位訪問越南的美國總統,在河內大學的演講中,克林頓稱,“美國人現在把越南視為一個國家,而不是一場戰爭”,場館外的河內大學生相當默契地拉起標語,上面寫著“忘記過去,面向未來”。

WTO是越南的第一站,克林頓來訪當年,越南簽發了《加快融入國際經濟》的決議,準備用西方的法律體係來“改造”越南。在2006年日內瓦第12輪入世談判上,談判從2天膠著到 4天,最後一晚通宵夜談,越南才得以拿下入世資格,像極了中美入世談判時上演的劇本。

隨後,越南出台新版《投資法》,解決了20年前老版《投資法》開放力度空前,但行政管理滯後的問題。一時間,FDI如開閘放水般湧入。寶成、豐泰、百和三大鞋企和全球最大的人工皮革企業三芳化學相繼在越南建廠。兩年後的2008年,越南在全球153個紡織品出口國中已經可以排到第10位。

2008年金融危機後,產業資本在國際競爭的水面之下開始隱隱轉向。三星瞄準越南市場,投入6.7億美元準備開設第一家工廠,時任會長李健熙更是親自訪問越南,和接班人李在鎔等領導層在當地召開會議,商討未來佈局。隨後便有了第二家工廠,該方案更由李在鎔親自主導,被稱為“李在鎔項目”。

儘管越南吸納著產業投資,但尚未形成如今的蔚然討論之風。不論是越南經濟增長,還是產業轉移承接,似乎都在“靜悄悄”地進行。但事實上,在1998年到2008年這十年裡,越南的經濟增長在全球範圍內僅次於中國。

頗為諷刺的是,越南在中文互聯網第一次出圈是因為房地產。2015年,越南修改《住房法》,外國人只要有合法簽證就可以在越南買房。炒房客傾巢奔赴胡志明市,把西貢河描繪成黃浦江,兩岸既有金融中心、舊法租界,也有高科技產業園,“小巴黎”儼然“小上海”。

2016年冬天,福耀玻璃在美國俄亥俄州的工廠進入運營階段,曹德旺的“成本說”頃刻引起了一場“產業轉移大討論”,國內勞工成本過高、製造業稅負比美國高35%的問題一一戳中核心。關於產業轉移的大討論,從政界、企業轉向民間:中國製造到底何去何從?

越南開始以一個全然不同的形象浮出水面,2010年越南電子產品的出口還勉強擠進前十,到2016年就已經超過紡織成為其第一大出口品,三星之外,蘋果、富士康以及國內的立訊精密、歌爾聲學也開始在越南佈局產線,焦慮的氛圍全然蔓延在“越南會不會是下一個中國”的爭論中。

中美貿易摩擦後,供應鏈安全的隱憂讓廠商加快南遷步伐。華爾街日報曾刊出過一名貿易商的故事:一位英國人在中國創立了名為China Savvy的外貿公司,賣點是中國價格(便宜),而到了2018年, China Savvy每天被問及最多的問題是:你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中國?

越南宿命

今年6月,三星越南官網突然發布了一條公告,宣布三星在2020年把大部分顯示器生產從中國轉移到越南。雖然很快被自行刪除,但越南官媒《青年報》眼疾手快,迅速全文轉載,並配文大號喜報:越南將成為三星屏幕的全球領先供應商。

青年報的消息又經由路透社轉載,搞成了大新聞,逼得三星母公司火速出面闢謠。結果一個月後,蘇州三星電子公司收到首爾的消息,今年內三星將關閉在中國的電腦組裝和製造工廠。而這也不是三星第一次劈腿,2019年底,三星關閉了在中國所有的智能手機工廠,兩個月前,又關閉了位於天津的平板電視廠。

這些最暢銷的三星產品,產地都指向了同一個目的地:越南。

2018年,越南取代新加坡成為東南亞IPO收入最高的市場;2019年,越南在全球經濟放緩背景下依舊創造了7%的高增速;今年8月份,越南對美出口創歷史新高,逼得川普在發推之餘,送出了東亞人民非常熟悉的301調查大禮包。

出口增速最高、爬升最快的卻是越南

細數越南革新開放以來的舉措,與中國何其相似;十多年來愈演愈烈的產業鏈轉移,也讓“中國製造業流失”的話題不斷出圈。但本質上,這是個經典的“先問是不是”問題。

以研究全球供應鏈見長的杜克大學教授Gary Gereffi曾提出過一個理論,他把工業製造分成兩類,一類由購買者驅動(Buyer driven),特徵是勞動密集,如服裝、玩具、貼牌組裝;另一類由生產商驅動(Producer driven),特徵是資本及技術密集,如汽車、航空、電子和重型機械。

生產商驅動的Manufacturer與購買者驅動的Factory都可以翻譯為製造廠,但驅動力的差異,使得它們在供應鏈中的地位有天壤之別。所謂生產商驅動,其超額利潤源自於生產規模和核心科技,繼而成為產業鏈規則的製定者。換句話說,客戶能買什麼,取決於工廠生產什麼。

大概正因如此,身處“生產商驅動”層次的成功人士往往出言不遜,遠有亨利·福特的“消費者永遠只會說要更快的馬”,近有喬幫主的“只有我們拿出iPhone ,消費者才知道自己的需求是什麼”。

“購買者驅動”的Factory則恰恰相反:客戶要什麼,工廠就造什麼。工廠只能被動接受訂單,至於賣什麼、賣多少、怎麼賣,一概無權過問。因為准入門檻低、競爭壓力巨大,身處Factory的行業往往位於價值鏈的底端,代表便是iPhone在大陸的供應商,利潤率常年徘徊在5%-7%,勉強跑過貸款利率。

這也是為什麼服裝製造業七十年來轉遍了大半個亞洲,卻只誕生了一個優衣庫。其創始人柳井正(Tadashi Yanai)曾稱自己最欣賞的榜樣是沃爾瑪——沃爾瑪上世紀90年代賣出了全美國四分之一的衣服,分別來自中國和東南亞的數百家代工廠,但沒人會記得它們的名字。

所以,“購買者驅動”和“生產商驅動”的不同,造就了越南與中國的最本質區別:中國在很多領域已經躋身Manufacturer,繼而誕生了諸多中國本土的消費品牌,而位於Factory的越南,往往既不涉及生產計劃的製定,也不涉及銷售策略的貫徹。

規模再大,依然只是拼命按訂單幹活的企業版做題家。而用廉價勞動力吸引來的資本,總有一天會被更廉價的勞動力帶走。

如今的越南的確在復制中國90年代所走的紡織路,但真正讓中國掌握產業鍊主動權的,是以產業政策和財政預算推動的生產商驅動型產業。中國模式之所以難以復刻,是因為中國人民既能生產,也能消費,中國既是製造業大國,也是內需消費大國——只有這樣才能“內循環”。

一個經典案例是:2004年鐵道部為第六次提速進行招標,時任鐵道部副總工程師的張曙光提了“三個必須”原則:必須轉讓關鍵技術,必須使用中國品牌,價格必須足夠便宜。條款霸道至極,但國際頂尖高鐵製造商還是搶破了頭,背後的原因在於:如此龐大的客運需求,幾乎只在中國存在。

當時,初次招標的京滬高鐵項目價值高達1000億人民幣,要知道高鐵市佔率近70%的西門子,其運輸部門在全球的年訂單額還不到400億。開標前一天,張曙光還跟德國人透底:每列車2.5億歐元,技術轉讓費1.5億歐元,被西門子一口回絕。第二天,阿爾斯通被選為合作夥伴,西門子股價暴跌20%,談判團隊被集體優化。

靠著這筆訂單,原本瀕臨破產的阿爾斯通起死回生。一年後,痛失良機的西門子乖乖接受開價,並把技術轉讓費降至8000萬歐元,爭取到了60列動車組訂單。

清華大學教授文一在《偉大的中國工業革命》一書中這樣寫道:市場是個昂貴的公共品。缺乏市場體系的弊端,早在洋務運動時期便展露無疑:晚清軍事工業累計耗資5000萬兩以上,但產品沒有利潤,無法實現自我循環,反而成為政府的負擔。

改革開放後,家庭聯產承包製和鄉鎮企業的蓬勃發展,讓中國農村地區在1978-1988年之間完成了原始工業化,帶來兩個好處:一個有購買能力和意願的農村市場;一個能輸送工人的農村剩餘勞動力群體。兩個因素為工業體系注入了潤滑油,使其能夠自我運轉、自我輸血、自我激勵。

在全球產能過剩的時代,一個完整統一的消費市場無疑是最稀缺的奢侈品。越南以中國十五分之一甚至更低的市場規模,難以構成換取外資技術的籌碼。而重工業化的缺失,也注定越南無法像日韓一樣依靠自身技術突破,完成產業升級。

換句話說,越南可能會誕生富士康,但很難誕生華為和小米。

尾聲

越南的失落並非因為美國的封鎖、蘇聯的衰落,也絕非領導人不夠深謀遠慮,而是戰爭。

在二戰後全球經濟的恢復期,鐵幕下的歐亞依托資本管制與技術轉移,迅速完成了製造業的複蘇與升級。日本的重工業非但沒因戰敗蕭條,反而靠著朝鮮戰爭的“特需經濟”迎來高速發展。60年代,朴正熙拿著美國的資金和技術推動了韓國工業化,台灣也在美國的庇護下實現了重工業化。

蘇聯對中國的援助同樣是中國重工業化的關鍵,影響最深的無疑是“156工程”。整個援建工程涵蓋了能源、冶金、化工、機械、軍工等幾乎所有核心​​工業領域,傳送了1100套建設項目資料、3500套機器製造圖紙、950套技術資料和2950個專題的技術說明書,在全球技術援助史上都難以找出第二個例子。

1979年,中美建交簽訂35個條約,其中就包括大量技術方面的合作。中國因此迎來第二次重化工業升級,真正為現代化發展奠定基礎。改革開放後鄧小平的訪日之旅也帶來了大量的低息貸款與技術援助。

而當1975年越南實現統一時,擺在黎筍面前的,是遍布全國的兩萬個彈坑、三百萬失業人口和一千萬難民。二十年的戰爭,讓越南錯過了戰後發展的黃金時代,也錯過了整個東亞朝氣蓬勃的青春期。技術與資本的缺位限制了越南重工業的發展,也成為瞭如今越南製造業的瓶頸。

2018年,越南從中國進口了814億人民幣的機械設備,佔該類別的40%;農業機械中,有一半來自中國進口,而本國生產只佔15%到20%。雖然電子設備也是越南出口的重要組成,但30%的智能手機零部件,以及70%的製造企業主要零部件仍然依賴中國供應。

從經濟指標看,越南的體量只是一個小號廣西省,也許很難成為中國製造業的威脅,但在越南身後,還有3000萬人口的馬來西亞、7000萬人口的泰國、1億人口的菲律賓和2.6億人口的印度尼西亞。

如果不是疫情,全球第四次產業轉移的浪潮,也許將以中國為圓心有條不紊地進行,中低端產業流失已然成為中國製造業的最大焦慮。但隨著疫情爆發,海外主要經濟體生產幾近停滯,全球的生產需求反而湧向中國,也創造了一個寶貴的窗口期。

產業升級與產業轉移,本質上是一個互相賽跑的過程。我們應該做的,是利用這個寶貴的窗口期,加快核心技術的研發進度,轉型升級,更重要的是,全力降低生產要素成本,尤其是中西部地區的成本,優先轉移。

中低端產業轉移會倒逼產業升級嗎?這不是選擇題,而是一定要做的。對於還有大量低收入人群的中國來說,我們要加快升級,控管轉移。

當然,中國不行也不可能把高中低短產業一把抓,要在兼顧西部發展步伐,有序依次的轉移低端勞力密集產業到東南亞與其他地區,分他國一杯羹,擴大國家的經濟影響力與國際好感,逆差也是可以接受的。何況有利人民幣國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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