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敵人是怎樣製造出來的 ( 台灣李文和案 )

台灣李文和疑似間諜案

1990年，美國人借助先進的戰斧導彈和阿帕奇直升機，將薩達姆的百萬雄師打回了石器時代，5000：1的傷亡比例令全世界瞠目結舌；10個月後，前蘇聯轟然倒塌，冷戰宣告結束，美國牢牢地站穩了全球之顛，冷戰時期鑄造的龐大軍事機器拔劍四顧，突然發現自己找不到對手了。200萬裝備精良的美軍，只能拿索馬里和南斯拉夫這種國家來練手了。

但到了1996年，新的“敵人”似乎出現了。3月8日，兩枚東風15導彈從福建永安點火升空，越過海峽，非向了基隆與高雄外海，作為對李登輝訪美的回應。克林頓政府行動迅速，立即調動“尼米兹號”和“獨立號”兩個超级航母戰鬥群，把它們部署到了台灣南北海域。劍拔弩張的96台海危機，給大陸和台灣留下了數不清的野史和傳說，但對於美國來說，這場危機讓他們重新審視了這個80年代蜜月期的伙伴：擁有300萬常規軍隊，GDP全球排名第8，發展道路又跟西方不同。在燈火闌珊處，蘇聯騰出來5年的位置，似乎有了新的人選。於是中國威脅論開始在醞釀，但要想達到全美熱議的級别，還需要一個突破口。歷史没讓他們等太久。

台海危機後，美國迅速發現解放軍正在研發的中子彈跟美國的W-88彈頭很“相似“，斷言中國不可能靠自己研制出這種先進武器。很快，FBI就鎖定了間諜“泄密”的位置：位於新墨西哥州荒野中的洛斯阿拉莫斯（Los Alamos）國家實驗室。一位名叫李文和（Wen Ho Lee）的美籍華裔科學家進入了FBI的視野：台灣出生、中國血統、参與過W-88项目、擁有最高級别的通行證、曾兩次造訪大陸，這幾乎是一個完美的犯罪嫌疑人。很快，FBI便展開了对李文和明裡暗裡的跟踪和調查。

1997年初，一本《即將到來的美中衝突》的書，竄上了美國的暢銷書榜單，內容基本可以用一句話概括：怎麼辦，咱們好像管不住中國了！急遽惡化的環境，逐漸開始暗中扭轉李文和的命運。在蘇聯缺位的時代，“核彈泄密”和“中國間諜”這樣的字眼，撩撥著每一根敏銳的政治神經：國會議員需要選票、司法機構需要政績、情報組織需要預算，而媒體则需要驚天動地的大新聞。原本鬆散的各方勢力，在這一刻默契地達成一致：他們需要幫美國製造出一個敵人。

1931年台灣出生的李文和，是一個實現了“美國夢”的典型華裔移民。1963年台灣成功大學畢業，1969年在美國取得博士學位，並在1974年歸化為美國公民。1978年，加入了由“原子彈之父”奥本海默建立的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年薪5 萬美金。畢生的精力，都奉獻給了美國核武器庫建設。

1985年，在一場學術會議上，李文和認識了中國科學家李德桓，並應邀以核物理學家的身份，参加了1986年北京的計算物理學國際會議。這後來成為他的“通敵罪證”之一。在1986年之後，他又多次参加大陸、香港和台灣的學術會議，他嚴守保密紀律，提交的論文事先都經過了實驗室和能源部同意，在回到美國後也會向FBI提交完整的報告，甚至在跟大陸科學家通電話時，李文和也允許聯邦特工進行監聽。但在美國情報機構調查W-88的“泄密”案時，為數不多能接觸到核心機密的華裔科學家，李文和仍然被纳入了懷疑名單中。FBI用了整整三年的時間翻来覆去地調查李文和，連一張旅行收據都不放過，却始終無法找到證據，甚至一度结束了調查。

但在“中國威脅論”甚囂塵上的世紀末，嗅覺靈敏的媒體按捺不住了。《紐約時報》兩位記者拼凑出了一個聳人聽聞的間諜故事。1999年3月6日，重磅報道“洛斯阿拉莫斯泄密：中國竊取了美國的核彈機密”，直指李文和。一石激起千層浪，全美國的媒體都聚集位於洛斯阿拉莫斯外圍的“白石”社區，圍堵成為全美焦點的李文和。文章指控李文和是“美國歷史上最具破壞性的間諜案之一”。憑藉紐時的影響力，李文和迅速從秘密調查對象，變成了媒體的頭號人物。家裡的電話響個不停，各路記者堵在家門口，興奮地向路人打聽：“你知不知道這家人是中國間諜]？”

文章見報兩天後，能源部長比爾·理查森向媒體公開宣布，李文和因為“違反安全條例“被解雇。這種解聘方式，讓媒體更加興奮，任意加油添醋刨製描述中國人如何請李文和大吃大喝、遊山玩水，好讓他做間谍。《洛杉磯時報》乾脆俐落的一錘定音：“中國間諜將在十天内被捕“。《華盛頓郵報》甚至把中國人的“間諜傳統”，考據到了春秋戰國時代：“成千上万的海外華人，像螞蟻搬沙子那樣把信息帶回國。公元前4世纪，中國軍事家孫子就在他的著作《孫子兵法》中，談到了這種聚沙成塔式的諜報工作。”

尷尬的是在能源部和FBI手上，除了一份80年代的中國政府文件，他們遲遲找不到能够證明間諜行為的證據。解雇李文和的比爾·理查森做客美國公共電視台的王牌節目《新聞時間》實，著名主持人吉姆·莱雷爾(Jim Lehrer) 連問三次：“你們怎麼還没把那個間諜抓起來？”

當時中國正在進行加入WTO的艱苦談判，美國媒體將朱鎔基計畫中的訪美之行稱作“進入雷區“。3月15日，九届人大二次會議記者招待會上，《時代周刊》記者向朱鎔基發問：“人們指責中國從事間諜活動，您作何反應？“ 朱镕基從容地回答道：“美國方面的人士犯了兩個‘過低估計’的錯誤。一，過低估計了美國自己的保密能力；二，過低估計了中國開發軍事技術的能力。所謂中國盜竊美國軍事機密問題，可以認為是一種天方夜譚。

《紐約時報》的報道之後，美國國已經就“李文和案”進行了四十多場聽證會，各類委員會，如情報、武裝、能源、科學、商務，甚至銀行和住房委員會也掺和一脚。李文和後來傳記中諷刺道：華盛頓的每一個政客都想展示自己如何協助政府抓住了一個間諜。

1999年5月8日，一架B-2轟炸機從密蘇里州基地起非，跨越了半個地球，向貝爾格莱德的中國大使館投下了5枚炸彈。5月25日，炸館事件疑雲未散，眾議員克里斯托弗·考克斯突然向媒體公布了一份700頁的報告，稱中國從美國竊取的不只有核武器機密，還包括洲際導彈和運載火箭等多項技術。報告抛出聳人聽聞的結論：中國已成為美國國家安全的最大威協。還說，有3000家中國公司和10萬名留學生在美國從事著間諜工作，不單單是W-88，包括W-62、W-76等核彈頭也都被中國竊取，總結下來就是：中國那麼行，肯定是偷我們的。

1998年6月，克林頓訪華前夕，考克斯在眾議院院長金里奇的授意下組建了“特别調查委員會”，拿了200萬美元預算。委員會經過6個月的調查，完成了這份報告。為了維護與中國剛剛有所缓和的關係，克林頓政府對考克斯報告采取了淡化立場，僅向特定媒體公布了少量内容。但随著總統大選的臨近，在政治献金案與莱温斯基案中都無所作為的共和黨，迫切需要一個新的突破口來為大選造勢。《紐約時報》的興風作浪和大使館轟炸事件，讓考克斯決定不再猶豫，抛出了報告全文。考克斯在國會裡聲名大噪，人氣陡升。

從炸館事件到考克斯報告，美國各界對中國的妖魔化在1999年5月達到了頂峰，金里奇、考克斯：通過渲染中國核威懾和“錢學森也是間諜”這樣的莫名指控，將反華輿論進一步擴大化，製造競選籌碼。美國國内的反華浪潮此起彼伏，“逮捕李文和”的聲音鋪天蓋地。壓力甩到了能源部和FBI這邊，每天要花8萬美元來監視和跟踪李文和一家，但一無所獲。情急之下，FBI不惜釣魚執法，派人假扮中國官員接觸李文和，承諾“提供援助”，没想到李文和却主動會報了此事，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能源部部長理查森如坐針毡，新墨西哥州的人都知道，他想拿到民主黨副總統候選人的提名，抓住李文和顯然能讓自己的形象增色不少。被考克斯搶了鋒頭的的理查森急需扳回一城，建議FBI改變策略：放棄針對間諜活動的調查，從别的角度下手。随後，FBI將調查重點轉向了李文和的電腦和磁盤，發現李文和曾經用磁盤複製過380個關於武器設計的文檔，並儲存在了自己的非機密電腦裡。盡管洛斯阿拉莫斯的大多數員工都曾這樣備份文件，以避免系統故障風險，但FBI還是打算據此以“泄密風險”為由對李文和提出指控。

李文和深知，自己的案子已經便成了一向政治任務，FBI無論如何都會把他抓起來，哪怕是以随地吐痰的罪名。他決定趕在特工敲門之前做出反擊。1999年7月28日，在律師的運作之下，李文和受邀作客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著名訪談節目《六十分鐘》，這是他第一次在媒體上抛頭露臉。為了保證採訪效果，律師還專門請了一位公關專家給李文和打下手。而採訪李文和的，便是擅長談笑風生的名嘴麥克·華莱士（Mike Wallace)。華莱士在節目裡問到：“李博士，你覺得這一切是因為什麼？“李文和回答说：“我把自己最美好的年華奉獻給了美國，我通過科學保護這個國家的人民，但美國政府顯然不相信一個華裔願意做出這樣的貢獻。”( 對台灣呢 ? 他成長、受教育的地方，只有雞屎，沒有雞蛋，能無愧呼!?。)

與華莱士的訪談引起了華盛頓的注意，正打算在中國人權問題上做文章的國會不希望因為種族歧視砸了自己的脚。政府事務委員會公開指責了能源部和FBI在調查中的不當表現，一些媒體也開始質疑調查的公正性。11月，中國入世談判在北京結束的消息傳來，留给政客們的時間不多了。1999年12月，他們終於横下心來，決定動手抓人了。

1999年12月10日，4輛没有牌照的小轎車停在了李文和的家們口，十餘名身着便服的FBI探員魚貫而入，前後簇擁著將李文和押上了其中一輛白色轎車。已經被媒體和政客折磨了一整年的李文和，臉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多說一句話，他知道這一天遲早要到來。在被FBI逮捕僅僅兩小時後，新墨西哥州檢察官約翰·肯利掏出了一份長達上百頁的起訴書，共包含59項罪名，每一項都足以判無期徒刑。李文和被安排在一間單人牢房，在開庭之前不得保釋，以免他“畏罪潜逃”。

但指控的内容却非常牽強與尷尬。由於找不到“間諜"證據，檢方只好改為指控李文和“以不正當手段擅自收藏、更改有關美國核武器的絕密情報”。對此檢方信心十足：根據調查，李文和曾將實驗室的文檔備份在10張磁盤中，其中7 張至今下落不明，FBI宣稱磁盤裡存儲著“絕對機密”。

四天前，能源部部長理查森、中情局局長特内特和FBI局長弗里奇在華盛頓進行了一次秘密會議。FBI和中情局堅持抓人，他們已經為這事花了纳税人幾百萬美元，不抓人就太没面子，而白宫為了堵上國會反對派的嘴，也需要一個替罪羊。

中情局和FBI本想迅速给李文和定罪，好給自己一個台階下。可是律師發現，雖然李文和私自儲存文檔的行為違反了規定，但這種做法在美國政府内部也相當普遍。上一個被查出違規存儲機密文件的人居然是中情局局長多伊奇。緊接着，法院發現李文和磁盤中 “美國核武器王冠上的明珠“，大部分居然都能在美國軍方網站上公開下載。理查森還没來得及尷尬，手下的洛斯阿拉莫斯先抱怨了起來：由於李文和事件，實驗室的招聘工作受到了極大影響，被相中的海外科學家纷纷表示”不想被騙到美國蹲監獄“。

FBI更加没料到的是，李文和非但没有迫於壓力認罪，反而在12月20日向華盛頓聯邦法院提起訴訟，指控美國能源部、司法部和FBI違反《隱私法》，擅自向媒體泄露大量有關他個人的隱私，比如他的家庭情况、在中國的行程、以及種種捕風捉影的猜測。這又引發軒然大波。

而在調查過程中，法庭發現FBI所說李文和曾經在國外尋找工作的證詞純屬捏造，一位探員也承認自己做了偽證，捏造了李文和欺騙另一名科學家、利用他的電腦獲得較高權限來下載絕密數據的證詞。2000年6月2日，主審法官康偉突然因為“健康問題”宣布辭職。

2000年9月13日，喧囂近兩年的李文和案正式告一段落，在律師的安排下，李文和與檢方達成協議，承認59項罪名中最輕的一項，在最大程度照顧政府部門面子的情况下獲得自由。法官依據協議盼處李文和278天監禁，剛好是李文和已經被關押的天數，李文和當庭釋放，重獲自由。庭審結束後，案子的主審法官詹姆斯·帕克略帶拖腔的德州口音回盪在整個審判庭：“李博士，我很遺憾的告訴你，去年12月我因受政府有關部門的誤導將您羁押，您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和全無必要的懲罰，蒙受了極大的不白之冤，對此我深表歉意。”

如何制造一個假想敵？美國在對付他的“敵人”這方面，從來没有手下留情過，即使這個敵人是被他們“製造”出來的。

1985年12月，一位名叫熊谷獨的日本人向美國政府提供了一份秘密材料，内容是東芝公司向蘇聯出口大型铣床等高技術產品的證據。熊谷獨的信在美國引發軒然大波，但美國人收拾的對象却不是蘇聯，而是東芝與日本半導體產業，後者正在對美國半導體產業造成重大衝擊。

東芝案件事發後，美國媒體第一時間跟進，渲染反日情绪。當時民調顯示，68%的美國人認為日本是美國的真正敵人人。而國會議員也开始頻頻露臉，在白宫門口掄起大錘砸東芝收音機，日本警方則在美國的壓力之下，逮捕了参與交易的東芝公司相關高管。最终，東芝集團所有商品被禁止向美國出口2到5年。東芝高管們全部辭職。日本向美國出口的三億美元的半導體產品被課以100%的懲罰關税。日本被迫簽訂《日美半導體保障協定》，單方面向美國開放半導體產業的知識產權和專利。

跟李文和案子一樣，這套對付“敵人”的套路，包括三個基本步驟：1. 媒體造勢；2.議員提案；3. 司法抓人。在這套流程中，每一個環節都有著自己的利益訴求：媒體需要流量，議員需要選票，司法需要政績。當他們形成合力，一個“國家的敵人”就被刨製出來了。

在李文和事件餘波中，2001年11月21日，中國正式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在美國深陷伊、阿戰爭泥潭的十年間，融入全球貿易網絡的中國開始了史無前例的工業化進程，從2001年的世界第六大出口國，花了8年時間就躍居世界第一大出口國，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並再接再勵，向高端科技產業發起衝擊。

歷史是一個個輪迴重演，這一次，它的周期是20年。

媒體造勢：比如《彭博商業周刊》2018年發表名違“The Big Hack”的專題文章，中國軍方通過植入芯片竊取機密。這篇充滿謬誤的文章，遭到了包括蘋果在内的許多相關公司的澄清和反駁，它留下的污點，一點兒都不比《紐約時報》關於李文和的那篇文章少。

議員表演：2018年2月7日，美國參議院議員鲁比奥向國提交了一項法案，意圖阻止政府與使用華為和中興產品的公司合作。而到了7月，他甚至露骨地在推特上評論：“如果美國不搞倒中興，就永遠搞不倒像華為這樣規模更大的公司。”

司法行動：在通過加拿大政府抓人之後，2019年1月28日，美國司法部召開發布會，宣布起訴華為侵犯T-Mobile一個機械手專利，現場政客雲集，包括司法部長惠特克，商務部長羅斯和國土安全部長尼爾森。這不禁讓人想起了李文和當年的諷刺：每一個華盛頓政客，都想來攪和。

20年過去了，很多東西變了，比如談判桌兩邊的實力對比；很多東西没變，比如那些“製造敵人”的套路。我們應該清晰地認識到：在地缘和經濟制高點的爭奪戰中，寄希望於對手的善良和守規則，渴望對方拿出對待自己國民的態度來對待敵人，無疑是幼稚和愚蠢的行違。

唯一付出的代價，就是在2006年6月2日，美國政府同意向李文和支付89.5萬美元，但給錢的時候不忘强調：這筆錢不是賠償，而是“用於支付訴訟費用和有關税金”。而《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洛杉磯時報》等5家造謠的機構，向李文和支付了70多萬美元的賠償。他們為錯誤付出的代價如此之小，意味著這種炮製假想敌的套路，一定會在未來被重複使用。

一段曲折離奇的故事，因一個震驚世界的事件開始，又因一個震驚世界的事件結束。2000年，中美關係並没有因李文和的或是得到緩解。2001年4月1日，美國派出EP-3偵察機前往中國海南島附近海域上空偵查，中國派出2架殲-8II戰鬥機進行監視和攔截，其中一架僚機在中國海南島東南70海里的中國專屬經濟區上空與美軍分機發生碰撞，飛行員王偉犧牲。

美國的回應只有一份含糊其辭的道歉信，並反覆催促中國歸還偵察機。双方最終達成協議，由美國租用第三國飛機將拆卸後的EP-3運回。2001年8月10日，美國政府宣布計畫向中國支付3.4萬美元，作為緊急降落在海南島的美方機組人員所接受服務的“合理給付”額，這一提議被中國拒絕。

30天後，兩架被劫持的民航客機撞上了紐約世貿中心，兩座建築在遭到攻擊後相繼倒塌，世貿中心其餘5 座建築物也受震而坍塌損毁。9·11事件使美國的戰略中心在頃刻轉向了中東。10月7日，美軍開始對阿富汗塔利班政權發動軍事進攻——他們終於找到了一個真正的敵人--恐怖主義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