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30日 星期六

模糊的六君子真相

模糊的六君子真相

戊戌六君子是指清代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農曆戊戌年)慈禧發動政變,逮捕並斬首的六名變法派人士,譚嗣同、林旭、楊銳、楊深秀、劉光第與康廣仁。清史擋案公開較晚,我們一般所讀到的相關史事,大多出自變法失敗但賡續存活的康梁之手,角度導致醜清媚己、加油添處不會少,致後世長期把他們被歸入「康黨」。我們是因為痛恨老太婆而敬他們,還是為他們因維新變法事業不懼犧牲而敬 ? 但事實恐很模糊。

「六君子」中,楊銳、劉光第本是張之洞門下之人,能擔任軍機章京,系張之洞請托湖南巡撫陳寶箴推薦的結果。但楊劉二人在張之洞心中份量也不同,楊是心腹。劉事前並不知道自己會被推薦入職章京,入後也非如楊銳一般,孜孜於籌劃想促成張之洞入京主持變法,但其對康黨的厭惡之情,則與楊銳同。張之洞對維新的態度是首鼠兩端,瞻前顧後,功利性壓倒一切,他鄙視康有為之學術,斥之為偽學、野狐禪,卻資助辦強學會、萬國報。維新若成功他具有首役之功,一有敗相則撰勸學篇以中體西用來撇清自己,楊劉是張之洞測試新政冷熱的觸角。楊銳本人對康黨的態度也曾由追捧轉為不滿與鄙視,在給張之洞的密信中明斥康氏「繆妄」。劉光第在家信中感歎:新舊兩黨,互爭朝局,實為寒心。新黨即是康黨。在軍機處值班期間,還為緩和新、舊矛盾努力。光緒有關新政之奏章一概越過舊的軍機大臣,交由新任四章京辦理,劉則仍以要件商諸大軍機,謂不能潛越大軍機之權。(「大軍機」系指舊軍機大臣,相對之新任軍機四章京,則有「小軍機」之名)。

譚嗣同獨來獨往,主張較康梁更激進。六君子唯有譚嗣同一人,清楚地瞭解自己因何而死,且願意坦然面對。今人多將譚氏歸入維新派之列,實則早在入軍機處之前,譚氏即已深植強烈的反滿立場。從其著作《仁學》一書中即可看出端倪,略謂 : 故俄報有云:華人苦到盡頭處者,不下數兆,我當滅其朝而救其民。凡歐、美諸國,無不為是言,皆將藉仗義之美名,陰以漁獵其資產。華人不自為之,其禍可勝言哉?譚嗣同不像漢朝張儉一樣,四處望門投止而連累志士與好友。他希望以血喚醒國人革命,故一心求死,拒絕逃亡。他步往刑場時,作《絕命辭》一首: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他堅守自己的理念,從一而終,在歷史上贏的佳評。

林旭乃兩江總督沈葆楨之孫婿,以世家子弟之身份在京尋求機會,入榮祿府,當上章京時年僅24歲,可謂少年得志,自不願與"名聲不佳"之康黨扯上關係。到了1898年5月,康氏獲光緒之青睞,林氏在為康氏之《春秋董氏學》作跋時,已不忌諱自述:「南海先生既衍繹江都春秋之學,而授旭讀之」,明言自己做了康有為的學生。按康梁的說法,是光緒看中了他「康有為弟子」的身份才得入職。但據時人披露,林氏當值期間,「欲盡斥耄老諸大臣」,「凡建一策,僚輩不能決者,旭大呼奮筆擬稿以進」,可見其冒進與積憤。此種冒進,引發榮祿擔憂,恐其招禍,故致信林氏,勸其在新政事務上,要虛懷下問,多與樞廷老臣商議,不應該「遇事紛更」。榮祿以為林旭代表自己,其實只是墊腳石。康黨之目標,乃開制度局、懋勤殿,架空現行所有各級機關之權力,「遇事紛更」是康黨之既定方針,林氏自難以接受榮祿之勸誡。

康廣仁是康有為胞弟,沒有公職,更未入章京,只因從事報業,被捲為其兄從事文字宣傳。事發後,哥哥落跑,弟弟頂罪。可謂廣仁無罪,懷報其罪。早在政變之前,康廣仁就曾致信友人,抱怨康有為一意孤行,大事難成:「伯兄規模太廣,志氣太銳,包攬太多,同志太孤,舉行太大,當此排者、忌、擠者、謗者盈衡塞巷,而上又無權,安能有成?」入獄常以頭撞壁,痛哭失聲曰:天哪!哥子的事,要兄弟來承當。林聞康哭,笑不可抑。既而傳呼提犯人出監,康知將受刑,哭更甚。也因這樣態度而被懷疑,在審訊期間招供、牽扯最多的就是他。林旭美秀如處子,在獄中時時作微笑。惟其笑未必是凜然不懼,因他參與了「圍園殺后」之密謀,事變前也曾四處求救未果,至此應該對自己之最終命運瞭然於胸,已不必如康廣仁般「以頭撞壁」報屈喊冤。

楊深秀公職是山東道監察御史,有單獨上奏之權,參加保國會運動而認識康有為。六人中年紀最大,但與五人無交情也沒有工作牽連。他明瞭世局,洞悉國危,附議新政,彈劾老庸愚顢不通時務之官員。慈禧歸政,楊深秀深詰光緒被廢的原因,固請慈禧撤簾。楊深秀於五人下獄後,感五人年輕有為,不應就此死去,於是為五人向慈禧太后求情。楊深秀與康黨無涉,本不該死,因正直不阿,竟亦被冠上政變六君子而賠上性命,是幸還是不幸 !?

另據唐才質《戊戌聞見錄》披露,譚嗣同曾在給其兄唐才常的書信中提到,在軍機處任職期間,因楊銳鄙視康有為,譚嗣同曾與之發生過衝突:「伯兄曰:復生入值,與劉裴村一班,劉願者,雖不奮發,而心無他。然可慮者,叔嶠跋扈,媚舊黨而排南海,復生忿與之爭,叔嶠不納。」伯兄即唐才常,復生即譚嗣同,劉裴村即劉光第,叔嶠即楊銳,南海即康有為。楊銳好友高樹在其《金鑾瑣記》也記載,楊銳對同為軍機章京的鐵桿康黨譚嗣同、林旭相當不滿,私下裡形容譚嗣同為「鬼幽」、林旭為「鬼躁」:「鬼幽鬼躁楊公語,同列招災竊自憂。……叔嶠曰:『某君鬼幽,某君鬼躁,同列如此,禍可知矣。」考之戊戌年譚、林二人行狀,譚氏與康黨多有密謀而不令楊銳、劉光第等人得知,故楊銳呼之為「鬼幽」;林旭年少輕狂,日夜謀變更一切甚亟,故楊銳呼之為「鬼躁」。小軍機四人各有背景立場,心態各異,根本無法戮力同心。

讀近代史最痛苦的是史料太多,述史者各有立場,寫史者各有角度,誇大己意,遂真假判讀、取捨困難。像1898年6月,林旭被榮祿招入幕府,或許才是光緒選中他的真正緣故。光緒選拔軍機四章京必有平衡滿漢新舊之考慮:若以楊銳、劉光第代表張之洞漢臣一系之勢力;林旭代表榮祿滿臣一系之勢力;唯譚嗣同充當康有為在軍機處之代言人,當屬最佳解釋。康梁必定捨棄不用以示六君子團結。其他像一般認知的帝黨羽后黨之爭、慈禧寵榮祿、挪用北洋軍費建頤和園、袁世凱告密、21條賣國等等,都灌有不少刻意醜化的髒水,不是真相。清朝滅亡已超過百年,但清史未定,至今仍是清史稿,原因恐與兩岸立場、述說、解讀不同有直接關係。

附記 :

譚嗣同有強烈的仇滿情緒及「十八省華人」意識,戊戌年之前,他曾屢次言及新疆、西藏、滿洲、蒙古、青海等地均可賣給英、俄等國,以籌措資金作變法之用;更對當時倡導「保中國不保大清」之康有為一見傾心,執弟子之禮,且與康黨秘密籌劃「湖南自立」。也正因為此種革命黨立場,為自身安全計,譚氏曾想買一個外國功名作護身符。今日這樣的立場與主張,你能接受嗎 ?1896年12月,譚嗣同致信汪康年,打聽外國人開捐功名之事,準備買捐受外國人保護。譚氏說:「傳聞英、俄領事在上海開捐』貢『、』監『,捐者可得保護,藉免華官妄辱冤殺,不識確實否?保護到如何地步?價值若干?有辦捐章程否?嗣同甚願自捐,兼為勸捐,此可救人不少……嗣同求去湖北,如鳥獸之求出檻縶;求去中國,如敗舟之求出風濤;但有一隙可乘,無所不至。若英、俄之捐可恃,則我輩皆可免被人橫誣為會匪而冤殺之矣。伏望詳查見復。」

  對譚氏之政治立場,張之洞似乎有所察覺。譚氏應召赴京,過湖北見張之洞,張氏曾語帶譏諷,謂譚氏:「君非倡自立民權乎,今何赴征?」革命黨人章士釗深悉譚氏戊戌年進入軍機之真意圖,章氏稱:「(譚)嗣同(唐)才常,與(沈藎)談天下前局,其旨趣雖有出入,而手段無不相同。故嗣同先為北京之行,意覆其首都以號令天下。……以嗣同天縱之才,豈能為愛新覺羅之所買,志不能逮,而空送頭顱,有識者莫不慨之。」譚氏之絕命詩有「留將公罪後人論」之句,《仁學》中謂:「謀反,公罪也」,此乃譚氏臨終,隱晦表示自己乃為反滿革命而死,非為維新而死。

康黨對「六君子」之死真相,最重大的掩蓋,是篡改了譚嗣同的絕命詩,譚之原詩《題壁獄中》,有兩種流傳版本,其一是:「望門投止憐張儉,直諫陳書愧杜根。手擲歐刀仰天笑,留將公罪後人論。」其二是:「望門投止憐張儉,直諫陳書愧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前者系非康黨人物所記;後者則是康黨所著力宣傳之版本。康黨事後作偽,掩蓋「六君子」被殺真相,「六君子」被捕前,康有為因全盤參與籌劃戊戌年圍園殺后等內幕,並對其成敗有所預判,已提前遁走天津。「六君子」被殺後,康黨為維護其「維新派」面目,以爭取國際、國內之同情與支持,又不惜種種作偽,掩蓋六君子被殺之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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