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24日 星期四

獨尊某術就是意識形態;台灣陷入塔西佗陷阱

獨尊某術就是意識形態

意識形態因為偏聽偏信,所以是一種偏見,易不自覺的造就趨害避利。偏見比無知更可怕 !

漢武帝征和二年,即公元前九十一年,這一年的七月十七日,漢帝國儲君、太子劉據經長安覆盎門倉皇出逃,拖家帶口隱藏到湖縣(今河南靈寶市閿鄉縣)的泉鳩里,收留劉據的主人家境貧寒,以販賣草鞋來奉養劉據。之后,劉據派人聯络湖縣富裕故舊導致消息泄露,八月初八,湖縣地方官圍捕劉據,太子自知無法逃脱,衛免被捕受辱,随緊閉房門,自縊而死,劉據身邊的兩名皇孫一同遇害。

曹魏景元三年,即公元二百六十二年,同樣是盛夏時分,在都城洛陽的東市刑場上,嵇康悠然地席地而坐,劊子手持刀肅穆測立,堅斬官則在不遠處的凉棚下於桌後端坐。刑場周圍,黑壓壓地圍聚著聲援嵇康的三千太學生和眾多的民眾。嵇康將琴放在膝間,彈奏起自己平生最喜歡的《廣陵散》。守場的兵丁,被悠揚的琴音吸引,三千太學生,更是聞聲而泣涕。一曲彈畢,餘音繞梁。嵇康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唉,可惜啊,《廣陵散》從今天開始,就要絕迹人堅了。”曲終人散後,嵇康被斬首。

以上兩個歷史場景,只是發生在中國悠久歷史長河的小小片段,它們甚至連長河裡的一朵浪花都算不上。這兩起事件都發生在河南,但更重要的共同點是,這兩個重大歷史事件中共同隱藏着中國歷史興衰變化的内在規律。本文將這兩個場景背後的歷史事件為切入點,破解華夏興衰的政治密碼。

先看太子劉據的悲劇,追根溯源,在於巫蠱之禍。那什麼是巫蠱之禍呢?

巫蠱之禍是漢武帝在位後期發生的一次重大政治事件,所謂巫蠱,是一種巫術,當時,人們認為使巫師祠祭或以木偶人埋於地下,詛咒所怨者,傳统迷信認為巫蠱之術可以直接害人。這在今天看來完全荒唐的迷信活動,却造成了漢武帝一朝最大的政治災禍。

巫蠱之禍始於征和元年(公元前92年),事件的巔峰是公元前91年太子劉據撲殺江充,引發長安兵變。太子為何要撲殺皇帝寵臣江充呢?原因是,漢武帝派與太子有嫌隙的江充徹查宫廷内部巫蠱,江充害怕太子登基以後會對自己不利,於是乘漢武帝離宫之際,大肆搜查太子東宫和皇后寢宫,並在太子宫中掘蠱,聲稱掘出桐木做的人偶。太子驚恐之下,為避免被江充栽贓陷害,與自己的老師少傅石德商議後,決定先下手為强,於是太子派人冒充漢武帝使者,撲殺了江充,為繼續肅清江充餘黨,太子派人打開武器庫,武裝手下們客,並調集了長樂宫守衛,開始反抗。

江充黨羽蘇文等逃往甘泉宫,向漢武帝告發,稱太子謀反,漢武帝遂令手下召太子覲見,準備親自過問,但使者謊報軍情說太子造反,漢武帝大怒之下,派遣懷揣私心的丞相劉屈氂出兵平叛。太子没有退路,準備調長安北營兵馬對抗朝廷軍隊,但遭北營將領任安拒絕,無奈之下,只能謊稱漢武帝被困且可能已經遇害,武裝長安數萬多流民以及皇宫護衛等力量,抵抗朝廷正規軍,但是,随著皇帝詔令送達長安,太子軍隊瞬間土崩瓦解。

漢武帝征和二年,即公元前九十一年的七月十七日,劉據經長安覆盎門倉皇出逃,拖家帶口隱藏到湖縣(今河南靈寶市閿鄉縣)的泉鳩里,收留劉據的主人家境貧寒,以販賣草鞋來奉養劉據。之後,劉據派人聯络湖縣富裕故舊導致消息泄露,八月初八,湖縣地方官圍捕劉據,太子自知無法逃脱,衛免被捕受辱,随緊閉房門,自縊而死,劉據身邊的兩名皇孫一同遇害。劉據被迫出逃,最後在湖縣自缢身亡。

其實,從太子出逃到自縊這段時間裡,就有人對太子謀反產生過質疑。壺關三老令孤茂上書漢武帝,明確指出,江充曾以諂言害死趙太子,天下人無不知曉,是十足的卑鄙小人,太子起兵誅殺江充乃被逼無奈,應該盡早停止對太子的追殺,召回太子問清緣由。漢武帝雖然有所覺悟,但並未聽從令狐茂建議,直到太子身亡的第二年,调查才發現,以巫蠱之命害人的很多案件都是不實指控。此時,漢武帝才撤底清醒過來,認定太子極有可能是被江充逼迫,惶恐不安所以才起兵誅殺江充,根本没有謀反之意。

幡然悔悟的漢武帝將上書衛太子喊冤的時值郎官田千秋任命為大鴻臚,徹查此案件,並憐惜劉據無辜遭害,特修一座思子宫,還在湖縣建了一座規來望思之台,以寄托哀思。劉據死後,被其孫漢宣帝追諡衛戾,號戾太子,因其又死於湖縣,戾字加湖字的三點水,正好組成淚字,一個淚字却扎扎實實的概括了晚年喪子的漢武帝對劉據的哀思。

巫蠱之禍的迷信布局在劉據死後第二年被破解,但漢武帝的殺戮却並没有终止。憤恨不已的漢武帝,開始遷怒於其他大臣,先是將罪魁禍首江充一家滿門抄斬,然後再將其同伙蘇文活活燒死在横橋,後再將率領軍隊擊敗太子軍隊的丞相劉屈氂腰斬餘東市,其妻梟首於華陽街。殺红眼的漢武帝更將與丞相劉屈氂、妄圖在劉據死後擁立昌邑王為太子的李廣利全家打入大牢,當時統帥漢帝國軍隊主力遠征漠北,惶恐不安的李廣利衛求戴罪立功,孤軍冒進,中匈纏單于埋伏,漢帝國精銳全軍覆沒。

從征和元年到征和三年的巫蠱之禍幾乎牽連了所有的西漢政治力量,大量上層人物在正反站台的過程中被成批殺害,前後將近四十萬人被牽連。經此一亂,對外,漢帝國耗費無數經費打造的最精銳的7萬騎兵主力被匈奴消滅;對内,巫蠱之禍和漢武帝”悔悟”後的報復、追責,導致大量政治上層人物被殺,而且戾太子劉據的自殺讓漢武帝多年培養的接班人計劃落空,劉氏接班人大量受牽連而殞落,朝中骨幹大臣也紛紛凋零,導致後來的霍光專權。不少學者認為,巫蠱之或直接導致漢朝國本動搖,實為西漢由盛轉衰的歷史轉折點。

綜觀巫蠱之禍始末可以看出,這起事件雖然由江充、蘇文而起,但漢武帝劉徹負有不可推卸的主要責任。

漢武帝對於正反站隊者,幾乎開啟了無差别殺戮。劉據前期蒙冤的時候,大量大臣站隊漢武帝,於是漢武帝對那些同情太子的人進行酷烈地屠殺,比如:對於漢軍北營將領任安,雖然其拒絕為太子出兵撲殺江充,但太子起兵後也未出兵打集太子,被漢武帝認為是仁安在漢武帝和太子之間騎牆,随後將仁安腰斬;劉據兵敗南逃到長安城覆盎門時,掌管門禁的田仁正率兵把守城門,其放太子出逃,漢武帝為之震怒,將田仁與仁安一同腰斬;同情太子,為田仁求情的御史大夫暴勝之,被漢武帝斥責問罪,被迫自殺;劉據的眾門客,因曾經出入宫門,所以一律處死;凡是跟随太子劉據發兵的,一律按謀反罪滅族。

對擒獲劉據下屬的馬通,漢武帝封其為重合侯;對於跟随馬通的長安男子景建,因擒獲了太子師父石德,被漢武帝封其為德侯;在湖縣撲殺太子及其下屬人員者,被封為北地太守。這些人最終因為巫蠱之禍成為巨大政治利益的獲取者了嗎?

劉據冤情被揭露以後,漢武帝追悔莫及,便轉手報復當初那些奉命撲殺劉據的人,丞相劉屈氂、將軍李廣利等相關人物,被以各種理由被殺或被迫自殺,牽連甚廣;后元元年(公元前88年),参與鎮壓太子被封為重合候的馬通等,因江充被滅族而心懷恐懼,合謀持刀入武帝卧室行刺未遂,被漢武帝處死;在湖縣撲殺太子及其下屬者,剛被封為北地太守的人,緊接著就遭滅族。

從本質上講,下達命令追殺劉據的人是漢武帝,後來屠殺誣陷和聽令薇剿劉據的人依舊是漢武帝,無論正反如何站隊,刀始終握在漢武帝手中。丞相劉屈氂、將軍李廣利這些人,不過只是在為漢武帝的昏聵決策背鍋,從始至終漢武帝都未承認害死太子的巫蠱是錯誤的,證據就是漢武帝以劉屈氂妻子,指使巫師惡毒詛咒漢武帝為名,處死了劉屈氂夫婦。

對漢武帝來說,如果不采取酷烈的屠殺政策,而是兼聽則明,不對太子下死手,只要父子碰面,那麼巫蠱之禍就決不會釀成如此巨變。所以,若論巫蠱之禍的不斷擴散的罪魁禍首,非漢武帝莫屬。從前期撲殺太子劉據就可以看出,漢武帝做事非常決絕,下手毫不留情,即便弄清真相,却至死都没有從政治层面為劉據平反昭雪。由於漢武帝在劉據死後一直没有为其平反,繼任者更是不敢為劉據這場赤焰舊案平凡昭雪,直到太子孫漢宣帝親政,才將祖父劉據追復封為太子,並上戾字諡號。

【清君側誅殺衛氏一族】

回顧這一系列慘劇,不禁要問,歷史上獨尊儒術、崇尚禮法的漢武帝,為何要因漏洞百出的謊言對太子突然下狠手?至於太子有無謀反動機,其實是顯而易見的。漢武帝對劉據從小就開始培養,早就内定为皇帝繼承人,只要太子無重大過失、不起兵,鐵定是下一任皇帝。虎毒尚且不食子,漢武帝此舉究竟有何深意呢?

回過頭來再来看巫蠱之禍,其實有很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01. 任用江充徹查巫蠱

江充此人劣迹斑斑,在和王朝封國趙國時期就曾經害死過趙國太子劉丹,害死太子已有前科。對此,令孤茂曾上書漢武帝時曾經明確指出,江充前科天下無人不曉。既然無人不曉,漢武帝肯定不可能不知道。這種情况下,漢武帝為甚麼還要派遣與太子不和且有迫害照太子前科的江充去宫中徹查巫蠱呢?

02. 提前剷除衛氏一族

劉據起兵撲殺江充,其實並不是巫蠱之禍的開端,早在公元前91年八月太子被撲殺之前的當年正月,就爆發了公孫賀父子巫蠱案,這才是巫蠱之禍的開端。因被人誣告公孫賀之子公孫敬聲,稱其與陽石公主私通,並讓巫師在漢武帝前往甘泉宫的必經馳道上埋下木偶人,惡毒詛咒途經的漢武帝,導致公孫賀父子被冤殺,同時還牽連陽石公主和皇后衛子夫所生的另一個女兒諸邑公主以及衛青的長子衛伉全部被殺。劉據生母為皇后衛子夫,舅舅就是大名鼎鼎的衛青,公孫賀為劉據姨父,衛青的長子衛伉是其表兄弟,他們同屬衛氏一族。至此,衛氏在漢廷内部的政治盟友也因此損失殆盡。

當年七月十七日,太子出逃常安城,武帝即刻派遣宗正劉長樂、執金吾劉敢奉命收回用以幫助劉據起兵、象徵皇后實權的皇后璽綬,衛皇后也因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以死明志,自殺身亡,至此,衛氏一族在宫廷的勢力被鏟除。

從漢武帝猜忌衛青到衛子夫自殺,漢武帝將衛氏一族在朝堂和後宫的勢力全部剪除。也就是說,劉據在起兵前六個月,就已經被漢武帝剪除了在朝堂和后宫的所有政治盟友。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江充剛剛宣布在太子和皇后寢宫發現巫蠱,太子劉據就開始惶恐不安,其害怕自己會像姨夫公孫賀和表兄弟衛伉一樣被殺。這也解釋為什麼漢武帝令與太子不睦的江充在后宫徹查巫蠱,其目的並非針對太子一人,而是針對皇后衛子夫,這是剪除衛氏一族在后宫勢力的重要舉措。

在此之前,衛氏一族勢力龐大。漢承秦制,皇帝下設三個重要官職,太尉主管軍隊,丞相總攝國務,御史大夫掌管監察。衛氏一族中,軍方有衛青、霍去病勢力,文官朝廷有丞相公孫賀和親太子的御史大夫暴勝之,后宫有衛子夫皇后。試想,如果没有剪除衛氏一族,那麼,僅僅依靠軍方衛青、丞相公孫賀的勢力,劉據就可以起兵成事。

反過來,仔細觀察巫蠱之禍就會發現,從頭到尾,漢武帝殺掉的幾乎都是受到猜忌的衛氏一族。抛開衛氏和太子是否有反心的事實,只論權術的話,不難看出漢武帝剪除衛氏是多麼政治正確。

【為何拒绝為戾太子昭雪】

漢武帝為蒙冤而死的太子特地修建了思子宫,又在湖縣建了一座歸來望思之台,寄托哀思,但漢武帝並不認為衛氏一族是冤枉的,且始终没有给劉據上諡號,也没有给劉據政治上平反昭雪,很大程度就是碍於太子兼具衛氏和劉氏共同身份,如果给太子昭雪,那麼,就等於承認了以巫蠱之名觸覺的公孫賀父子、衛伉、衛子夫等也是蒙冤的,也必須同樣昭雪。但漢武帝並没有給衛氏一族平反昭雪。

在漢武帝看來,無論太子是否有反意,只要太子起兵,即使是子盗父兵,足以證明其剪除衛氏一族是正確的。從權術上看,可以說是成功的。劉據雖然是劉氏皇族血脈但他同時也是衛氏一脈,漢武帝只寄托對劉據的哀思,却不為衛氏一族昭雪,實現了完美地切割。

劉據的死看似意外,實則必然。因為太子的衛氏一族的身份,漢武帝對太子的猜忌從七月九日到十七日,短短的八天之内就從一粒種子長成了参天大樹,漢武帝也將太子起兵當作是衛氏一族在政治上被絕殺以後的負隅頑抗,才有了漢武帝撲殺太子的殘酷與狠絕。

不管發起的原因是什麼,巫蠱之禍幫助漢武帝全面產除了衛氏一族在軍對、漢廷和后宫的全部勢力,藉為太子劉據報仇,又反手一刀殺掉了居心叵測的丞相劉屈氂和軍事首腦李廣利等人,以莫須有的巫蛊之禍,一舉清除了朝堂上對漢武帝皇權威脅最大的左右文武首腦两股勢力,同時,還在巫蠱之禍的過程中,成功測試了滿朝文武的忠誠度,這就是詭詐的帝王術。從頭到尾,權術爭奪中,最大的赢家始终是漢武帝。

其實,剪除衛氏一族,除了歷史上公認的表象因素,衛氏一族功高蓋主、勢力龐大之外,還有一個顯為人知的原因,那就是,漢武帝與太子劉據的政治主張不同。

關於漢武帝,歷史上大家熟知的就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將某一個學派立為治國根本。據此,很多人就認為,中國封建社會的指導思想一直都是儒家,這其實是一種錯誤的認知。

在漢武帝之前,中國經歷了諸子百家的爭鳴時代,經過春秋戰國數百年戰爭,各种治國思路都在實踐中被反赴檢驗。最終,法家脱穎出,以務實幹練成為所有諸侯國的核心治國思路,而秦國正是以法家思想為基礎進行革新,最終统一了六國。

秦朝以法家為治國思想,秦滅以後,漢朝建立,山東舊貴族勢力開始抨擊秦為暴政。在這種情况下,實行法家治國顯然是不可能的,甚至法家在政治上的任何得勢都會上升到政治不正確的高度,這已經成為所有人的共識,典型例子就是漢景帝誅殺法家晁錯,就是迫於其他諸侯國對法家可能復辟的担心,在那個年代,七王敢於說誅殺晁錯並將其作為政治旗幟來施壓朝廷,可想而知,對法家的否定已經成為共識。

但是,當時儒家也没有成為漢初的治國方略,原因也很簡單。秦漢之前,儒家治國没有一個成功案例,春秋戰國時代的霸權也没一個是靠儒家崛起的。所以,經過春秋戰國時代的普遍變法,普遍認同法家是富國强兵的不二法門,也正因如此,漢朝在輿論上否定秦朝的基礎上,並没有以儒家理論治國,只能選擇第三條道路---道家,將道家無為的黄老之數,定為治國方略。

之所以選擇道家,原因是法家没有自己的哲學體系,它直接借鑒了道家哲學體系,哲學上兩者是一體的。儒家對所有學派都口誅筆伐,但唯獨對道家禮讓三分。所以,漢初在權衡以後,決定選擇道家黄老之術為治國方略。這是封建社會中道家第一次作為治國方略登上歷史舞台。所以說,在漢武帝之前,中國封建社會治國思路是法家和道家為主。

事實證明,黄老之術是高明的,對外和親示弱,換取發展時間,對內輕徭薄賦,快速恢復國力,文景之治就是黄老之術治國的輝煌結晶。這期間,竇太后是一個重要人物,她是漢武帝的奶奶,歷經三朝,特别是在漢景帝一朝,大權獨攬,始終踐行對外示弱,對内休養生息、輕徭薄賦的黄老之術的治國理念。用現代化來說就是韜光養晦。

漢武帝是公元前141年繼位,迫切想要北逐匈奴建功立業的漢武帝與竇太后治國理念完全不同,但是在竇太后壓制下,漢武帝繼位以後6年内只能繼續踐行黄老之術。公元前135年,竇太后離世,這代表漢初黄老之術的治國理念走到了盡頭。竇太后離世後第二年,公元前134年,欲帶領漢朝北擊匈奴建立不世武功的漢武帝拿到了帝國大權,迫不及待地下詔征求治國方略。照代表漢武帝將全面改變帝國治國方向,然後,儒家公羊學派代表人物—董仲舒向漢武帝提出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帝制神學體系,被漢武帝全盤接纳。獨尊儒術用現代化來說,成為一種意識形態。

漢武帝上位後獨尊儒術,實際上撇棄了漢帝國早期休養生息的黄老之術,治國思想從道家轉向儒家。之後的歷史大家都知道了,漢武帝舉帝國之力北擊匈奴,打通河西走廊,衛青霍去病更是率領漢家兒郎殺得匈奴血流成河,直打到肯特山封狼居胥。漢武帝打通河西走廊,貫通絲綢之路,為中國迎來第一個盛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這一點是必須要肯定的。

但是,太子劉據的政治主張卻與漢武帝不同,太子待人寬厚,其主張更與竇太后幾乎如出一轍。太子主張,漢朝經歷對外外戰爭以後,國力損耗巨大,應該停止對外戰爭,對内休養生息,其主張幾乎完全恢復文景之治時代的黄老之術治國思路,太子劉據的黄老之術與漢武帝的獨尊儒術是相左的。

如果這一切僅僅只是太子的主張則罷了,但太子背後的衛氏一族幾乎囊括了軍方、丞相、后宮這三個權力中樞。假設太子上位,得到衛氏一族支持,那麼,必然會在漢帝國内部重新實行道家黄老之術。這代表,漢帝國治國方略在漢武帝之後將再次改弦更張。對漢武帝來說,自己以獨尊儒術替代了黄老之術,才取得了北逐匈奴、封狼居胥的豐功偉績,如果劉據再回到黄老之術的治國道路上,不就等於否定了漢武帝獨尊儒術以及由此帶來的豐功偉績,這才是漢武帝猜忌劉據的種子。

同時,歷史上皇帝與太子治國理念不同的案例很多。比如,以法家立國統一六國的秦始皇,其武功與漢武帝不遑多讓,但秦太子扶蘇的治國理念却是儒家理念。要知道法家商鞅變法時期,阻力最大的就是儒家甘龍為首的舊貴族,正是掃平了舊貴族勢力,秦國才得以一統天下,如果扶蘇上位,不就等於否定了秦始皇的豐功偉績嗎?這或許也是秦始皇猜忌扶蘇的種子,證據就是秦始皇離世前巡遊天下,帶在身邊的是胡亥,而不是遠在九原的扶蘇。

從歷史上來看,每次出現治國思路的轉變,往往帶來的都是腥風血雨,比如秦末戰爭、楚漢戰爭以及七王之亂。所以,劉據的改弦更張會不會同樣帶來否定漢武帝的腥風血雨呢?在漢武帝看來,一定會,畢竟衛氏一族控制軍方、内廷、后宫三大權力要害。這才是漢武帝巫蠱之禍中圍剿衛氏一族的根本原因。同樣。今日的大爭之世,意識形態不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

【究竟誰對誰錯】那麼,單論政治主張,劉據與與漢武帝到底誰是對的呢?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予以分析:

01. 國力衰退,才政崩潰

漢武帝在位晚年,漢帝國財政幾乎崩潰,多次遭到兵敗,階級矛盾日益加深,僅關東流民就多達二百萬,多地爆發儂民起義。巫蠱之禍清除了衛青在漢軍中培養的公孫賀以及衛伉等軍中骨幹,其中公孫賀曾出任輕車將軍、騎將軍、左將軍,七次出擊匈奴,憑累累軍功封為南奅( 音同泡字)侯。正是因為滅了這些能征貫戰的將軍,才導致漢武帝只能在衛氏一族被剪除的征和三年,啟用統軍極其平庸的李廣利率領7萬漢軍出征匈奴,最終全部戰死漠北,帝國精銳幾乎全軍覆没。

可以說在漢武帝晚年,漢帝國國力耗損巨大,帝國已經危機四伏,漢武帝依仗的赫赫武功也在7萬也開始凋零成昨日黃花,漢帝國仿佛重新回到了漢高祖劉邦建國初期的態勢。這一切都證明,漢朝如果不能够再次休養生息,西漢由盛轉衰將無可避免的。 

02. 輪台罪己詔

在明白太子劉據是被冤殺後,漢武帝開始深徹反省,並全面接受了太子的治國主張。公元前89年,劉據死後第三年,漢武帝發布輪台詔,停止在西域輪台屯田的建議,這是公開否定主戰派將領要求全面擴大在西域對匈奴戰爭的建議。輪台罪己詔中,最緊要的部分在於“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仔細看這個主張,與太子輕徭薄賦,停止征戰,休養生息的主張完全一致。一系列的對外戰爭全面停止,漢朝重新回到了文景之治時代休養生息的黄老治國道路上。正是劉據的死促成了漢武帝晚年幡然悔悟,才讓漢朝在巫蠱之禍動搖國本後開始逐步恢復國力。

03. 劉據之孫成就盛世

公元前91年七月,太子出逃長安的時候,留下了劉據唯一的血脈—劉據之孫劉病已,當時他只有幾個月大,劉病已在家丁保護下投奔祖母史家,漢武帝林死前遺詔命掖庭撫養。公元前73年,霍光廢海昏侯,劉病已被立維皇帝,更名為劉詢,他就是歷史上的漢宣帝。

西漢名義上是在漢武帝時期達到鼎盛,實際上達到鼎盛的是漢宣帝時期。這位流落民間的皇子深刻體會到民间的疾苦,啟用那些老百姓任可的官吏,對外戰爭及其謹慎,采取以夷制夷策略,對内漢主掌外儒內法兼用,反對專任儒家,這點與其祖父劉據主張完全一致,與漢武帝獨尊儒術截然不同。

在漢宣帝治理下,西漢到達了中國封建社會第一個盛世。在位期間,清除霍光勢力,重視選賢任能,賢臣廉吏輩出,形成“麒麟閣十一功臣”。漢宣帝歷經圖治,減輕人民負担,恢復和發展農業生產,為中國歷史上有名的賢君,其統治期間,政治清明、社會和諧、经經濟繁榮、四夷賓服,綜合國力最為强盛,史稱“孝宣之治”。

在漢朝,只有那些對國家有大貢獻的皇帝才配享有廟號,西漢只有四位皇帝享有廟號,他們分别是漢高祖劉邦、漢文帝劉恒、漢武帝劉徹、漢宣帝劉詢,劉詢的廟號為中宗,意為中興之主。劉據身故,但其孫却將其政治主張發揚光大,漢宣帝將中國帶上了華夏第一個盛世頂峰。

04. 獨尊儒術導致西晉滅亡

中國歷史上關於五胡亂華的原因分析很多,比如少數民族入侵,司馬家族無能等,但這些都只是表象,以少數民族入侵作為原因明顯站不住脚。為何三國時代諸侯混戰,却没有少數民族入侵。事實也確實如此,曹操滅烏桓,蜀漢諸葛亮討平孟獲,公孫瓚北擊匈奴,說明在東漢末年到三國時代,随便一個諸侯都可以吊打周圍少數民族,那為什麼統一三國並繼承三國武力的西晉,建國不久很快就被少數民族攻破呢?

其真正原因就出在了獨尊之上,西晉建國以後就開始全面獨尊儒術,完全復辟分封制,在王政復古旗幟下獨尊儒術。其典型手段就是誅殺魏晉玄學派領軍人物嵇康,玄學派是道家治國在漢魏末期誕生的重要治國流派。司馬氏為了控制人們的思想、避免大家非議朝政,提倡以名教治天下,主張孝道為先,嵇康却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認為一切都應該不要違背自然的本性,反對當權者把人們言行限制在儒家各種繁瑣禮節中;司馬氏要代魏自立,大肆吹捧商湯周武(因為商湯討伐夏桀建立了商朝,周武王推翻商封建立了周朝),嵇康却“非湯武而薄周孔”。

最終的结果是嵇康被殺,但就跟漢武帝獨尊儒術一樣,報應很快到來。司馬家族獨尊儒術並全面復辟分封制以後,大一統被快速瓦解,八王之亂很快爆發,随著八王之亂擊潰西晉中央政府,少數民族開始大規模入侵。從嵇康被殺到八王之亂爆發只用了三十年,再到五胡亂華西晉滅亡只用了四十年時間。仔細想想,司馬家明斬首嵇康,實際上是砍下了自己的腦袋,成為絕唱不僅是《廣陵散》還有司馬家族的政治命運。

西晉滅亡後,司馬家族得到了報應,但中國剛完成统一又再次陷入分裂的300年大動盪,如果去除西晉歷史,那麼,從東漢末年到隋唐,中國亂了快400年。這場大動盪直到唐朝建立才最終結束,唐太宗吸取歷史經驗,與漢宣帝一樣,開始推行禮法并重的治國方略,儒法并用,此後,歷代唐朝皇帝均為道教徒,重新建立道统,在唐太宗到唐玄宗幾代皇帝治理下,大唐達到了中國封建社會第一個盛世。

唐太宗在位期間,重視選賢任能,賢臣能吏辈出,形成“凌烟閤二十四功臣”。唐太宗歷經圖治,減輕人民負担,恢復和發展農業生產。到唐玄宗統治期間,政治清明、社會和諧、經濟繁榮、四夷賓服,综合國力最為强盛,史稱“開元盛世”。

獨尊儒術為何會導致國家滅亡

總結漢武帝和西晉,雖然都爆發了諸侯國反叛的七王之亂和八王之亂。七王之亂,雖然讓漢朝受到重創,但是國家没有滅亡,西晉却因為八王之亂導致五胡亂華,國家滅亡。七王之亂、八王之亂之所以结果不同,就是因為漢承秦制,故而秦制漢制核心依舊是以道家思想為基礎的法家。西晉則完全復興周禮,開歷史倒車,全面打擊法家理論基礎—道家哲學思想延伸出來的魏晉玄學。司馬昭構陷殺掉嵇康,就是要鏟除漢魏以來一直處於政治核心的道统,繼續漢武帝獨尊儒術的老路。文景兩帝没有破壞以道統為基礎的秦制主幹,雖然漢武帝曾經獨尊儒術,但是,其在劉據死亡以後幡然悔悟,重新回到道家治國路線,這才有了漢宣帝的“孝宣之治”,而西晉則在獨尊儒術、王政復古的老路上一路前行,最终復辟建國38年就快速覆滅。

獨尊某術以現代話語來講就是意識形態僵化。獨尊儒術之所以即刻會帶來國家顛覆,其原理用以下這句話就能够概括:如果尖銳的批評完全消失,温和的批評將會變得刺耳。如果温和的批評也不被允許,沉默將被認為居心叵測。如果沉默也不再允許,讚揚不够賣力將是一種罪行。如果只允許一種聲音存在,那麼,唯一存在的那個聲音就是謊言。當謊言盛行,災難就將降臨。

這句話在政治中的解讀就是治國方略千千萬,面對不同的形勢采取的方略也應該是不同的,如果獨尊某術,專任一家,罷黜百家,最後剩下的必然是政治謊言,誅心將會成為政治主流,所有人在人人自危下只能賣力地歌功頌德,最後必將吞下國家傾覆甚至民族滅亡的苦果。

【對今天中國之啟示】

那麼,這對今天的中國有什麼現實指導意義呢?

01. 治國要因時地制宜忌刻舟求劍

1992年蘇聯滅亡以後,中國開始實行韜光養晦會政策,很多人對此予以抨擊否定,理由是,建國以後的新中國在那麼艱難的條件下對美國實行强硬政策都獲得了剩利,何須忍辱負重甘受諸多耻辱?這其實是一種嚴重誤讀,如果說蘇聯解體以前,美蘇實力分别都是S級的話,那麼蘇聯解體以後,美國幾乎吞併所有蘇聯勢力範圍,實力已經上升到SSS級。從黄海事件到銀河號事件再到台海衝突乃至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被炸,這些都是中國軍事乃至整體國力與美國差距在蘇聯解體以後極劇拉大所蒙受的屈辱。

這一點與漢初被迫對匈奴實行和親政策都是一樣的道理。在趙武靈王時代,其統帥十五萬趙國騎兵確實在大青山附近殺得匈奴血流成河,但當時的匈奴只不過剛剛崛起,其實力遠不如包括東北地區的東胡在内的三胡實力,等到楚漢戰爭結束,匈奴已經完全擊敗東胡、林胡一統漠北、西域,其實力已經是北方遊牧民族戰力總和,這點跟蘇聯解體以後美國幾乎一統全球是一樣的,匈奴戰力從趙武陵王時代的S 級别升級到了SSS級。

敵人實力强大是客觀事實,己方百廢待興也是不爭之實,此時就只能行黄老之术韜光養晦。等到己方在韜光養晦中不斷積蓄力量,等到敵人内部分裂,就可以有所作為,甚至再次全面出击,徹底擊潰敵人。漢武帝也是因為有了文景時代的韜光養晦、積攢實力,才有了漢武帝北逐匈奴、封狼居胥的武功。目前的中國經過40年韜光養晦已經積蓄足够力量,我們正在等待中西方勢力逆轉的那天,對曾經讓我門蒙羞的敵人發動致命一擊!

02. 堅持民主集中制和政治協商

在大國崛起中,讀尊往往會導致國家民主決策制度瓦解。比如,漢武帝在獨尊儒術以後,直接肢解了秦建立的包括帝王、太尉、丞相等重要官員集體参與的御前會議的民主決策制度。在這個制度中,秦王在御下官員共同討論形成集體決策以後,再搬布王令全面執行,其民主不僅體現在共同討論決定,而且體現在共同承担後果上,一旦失敗就是集體決策失敗,不會讓任何個人讀自承担所有失敗結果,其典型案例就是李信攻楚。公元前225年,李信統兵二十萬攻楚,結果大敗而歸,但秦始皇並没有殺掉李信,讓他完全承担後果,而是讓他繼續統兵,此後李信跟随王賁参與滅燕和滅騎戰爭,依舊受到秦始皇重用。這點與漢武帝是完全不同的,在李陵和李廣利案件中,漢武帝都在兩者遭遇軍事失敗以後將兩者全部滅門,即殺人又誅心!

漢武帝獨尊儒術瓦解御前民主決策制度以後,内部决策民主盪然無存,選人用人完全是漢武帝個人喜好。軍事上,在衛青和霍去病之後,帝國軍對再找不出可以替代兩位帝國軍神的帥才,只能用外戚一線的庸才李廣利,最終導致喪失辱國,七萬人被殺,也成為西漢歷史上最大的軍事失敗,始作俑者就是漢武帝。

内廷方面,漢武帝實期,誅心術大行其道,溜鬚拍馬蔚然成風,諸如江充、蘇文之類的閹貨敗類,也能成為漢武帝信任的重臣,最終引爆差點擊沉漢帝國的巫蠱之禍。

今日之中國實行的是民主集中制,同時,還有多黨派参與的政治協商,以群體智慧共同提出對治國的批評建議,防止民主集中制被破壞。在群眾参與廣泛評議下,群策群力共同找到適合中國14億人共同富裕崛起的盛世之路。

03. 發揚光大道統

從西漢到盛唐,中國之所以能够不斷前進,其根本在中國道統傳承始終不滅。每到中華民族生死存亡之際,都會有道統出來的人才力挽狂瀾。經歷過150年民族抗爭史,中國開始變得不斷强大,同時,中國也走在了制度建設的十字路口,最高領導人已經提出中國要晉行第五個現代化建設,也就是制度建設。綜觀世界,西方資本原教旨主義已經走到了死胡同,主要文明體中已經没有可供中國崛起参考的制度,我們必須回溯傳統,穿越歷史長河,創造出一條真正屬於我們自己的嶄新道路。



**台灣陷入塔西佗陷阱

意識形態是一種偏見,偏見比無知更可怕 !

塔西佗陷阱就是,當政府部門或某一組織失去公信力時,無論說真話還是假話,做好事還是壞事,都會被認為是說假話、做壞事。遠的不說,鳳梨與AZ疫苗的風風雨雨,誰還會相信農委會、衛生部的宣傳空話 !

意識形態僵化之所以即刻會帶來國家顛覆,其原理用以下這句話就能够概括:【如果尖銳的批評完全消失,温和的批評將會變得刺耳。如果温和的批評也不被允許,沉默將被認為居心叵測。如果沉默也不再允許,讚揚不够賣力將是一種罪行。如果只允許一種聲音存在,那麼,唯一存在的那個聲音就是謊言。當謊言盛行,災難就將降臨】。台灣的輿論氛圍不就是嗎 !? 

這句話在政治中的解讀就是治國方略千千萬,面對不同的形勢采取的方略也應該是不同的。意識形態僵化就如同獨尊某術,專任一家,罷黜百家,最後剩下的必然是政治謊言,誅心將會成為政治主流,所有人在人人自危下只能賣力地歌功頌德,最後必將吞下國家傾覆甚至民族滅亡的苦果。




2021年6月21日 星期一

敘事之爭--中國要說好故事

敘事之爭--中國要說好故事

當川普和拜登接連將中國定義為美國最大的戰略競爭對手之後,中美博弈已經成為中國崛起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

我個人理解,中美博弈至少包含以下幾個層面:

——中美博弈的本質是,以科技和經濟實力為基礎的綜合國力的較量;

——中美博弈的勝負手在於,兩國內部治理體系的科學性和有效性,以及相應的治理效果;

——中美博弈的具體表現是,貿易戰、科技戰、金融戰、輿論戰、外交戰等;

——中美博弈在國際上的勝負手是,誰可以為世界各國提供更多的公共品,包括和平、安全、穩定、發展、繁榮等;

——中美博弈的結果,最終將決定世界各國現代化的道路和模式,以及今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國際體系的本質特徵。

在中美博弈的過程中,還有一個核心的競爭,就是“敘事之爭”。

從中美博弈的角度來看,所謂敘事之爭,爭的就是“定義自我、論述自我的權利”、“定義他人、論述他人的權利”。

對於中國來說,就是要突破美國等西方國家製造的話語陷阱、思維陷阱、邏輯陷阱,對內、對外講清楚:中國是什麼,中國不是什麼,中國為什麼是對的,中國為什麼是好的;美國是什麼,美國不是什麼,美國為什麼是不對的,美國為什麼是不好的。

舉例來說,在疫情之下,美國從維護自身狹隘的利益出發,搞“疫苗民族主義”,大量囤積疫苗,卻對其他國家的疫苗需求置若罔聞,這種自私自利的做法,本應該受到全世界的唾棄。

與之相反的是,中國在控制住國內疫情的同時,積極與世界各國分享疫苗,幫助各個國家抗疫,這本應該受到國際社會的讚賞和認同,但美國卻將中國這一具有國際主義精神的做法定義為所謂的“疫苗外交”,指責中國用疫苗謀取私利。

換句話說,疫情之下,不幫人的反而有理,幫人的反而成了“壞人”。真是豈有此理?但從這個例子,我們也可以發現,“敘事之爭”到底有多麼關鍵。

中國在崛起的過程中,其國際形象和影響力,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不取決於中國實際上做了什麼,而在於世界接受了關於中國的何種敘事。

美國的敘事能力是如此之強,現在甚至我們自己都覺得搞“疫苗外交”不是一件好事情,從而要反反复复去論證中國不是在搞“疫苗外交”。

這就是所謂的話語陷阱、思維陷阱和邏輯陷阱。簡單來說,就是你被別人帶偏了。

我此前曾經寫過,我們就是要理直氣壯地跟美國人說,我們就是在搞“疫苗外交”,又怎麼了?中國拿出最寶貴的疫苗,幫助各國抗擊疫情、拯救生命,跟各國攜手抗擊疫情,這充分體現了我們的大國責任和大國擔當,我們非常歡迎美國也來搞“疫苗外交”啊,我們一起比賽,看誰能給其他國家提供更多的疫苗,誰能更好地幫助其他國家抗疫。

其實,這種美國給我們製造的話語陷阱、思維陷阱、邏輯陷阱,可謂比比皆是:

——中國當年跟非洲搞合作,美國和西方一些人說,這是“新殖民主義”;

——中國搞“一帶一路”,美國和西方一些人說,中國在製造“債務陷阱”;

——中國發展高科技,美國人說中國威脅了美國的國家安全;( why not )

——中國在貿易、投資領域具有無比的競爭力,美國人說這是不公平競爭;

——中國在香港恢復憲政秩序,為香港長期的穩定與繁榮打下基礎,美國人說這是在壓制民主。……

以上這些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例子,其實伴隨著新中國每一步發展,美國及其盟友都在試圖用他們的那一套話語體系和思維方式“定義中國、論述中國”,而從我們中國人自己的角度來看,就是美國和西方人不斷地在“污衊中國、抹黑中國”。

接下來,中美博弈將是一個長期、複雜的過程,中美之間的“敘事之爭”,將會越來越突出,中國亟需打破美國和西方製造的話語陷阱、思維陷阱、邏輯陷阱,構建有力、有效、有說服力的“中國敘事”。

中國人自古都講,“師出有名”,其實就是構建一個對自己有利、能壓制對手、能爭取更多支持的“敘事”。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關鍵也在於構建一個能說服最多數人的“敘事”。

對於中美博弈中的“敘事之爭”,中國應時刻保持警惕,避免陷入美國和西方製造的各種陷阱,要真正講好“中國故事”。

在這裡,我特別想說的是,“中國故事”,並不是一般意義上、淺層次的“中國好人好事”,其本質上就是構建一套關於中國道路和中國模式的“敘事體系”,講清楚“中國是什麼,中國不是什麼,中國做了什麼,中國為什麼這樣做,中國為什麼這樣做了效果很好”。

構建“中國敘事”,是一項宏大的任務,需要中國政府、媒體、專家、學者等一起努力,我先簡單講述10個方面,就當是“拋磚引玉”:

第一,我們要認識到,中美博弈的本質,從來不是什麼“自由民主與專制”的鬥爭,而是美國作為全球唯一的霸權國家,在自身衰落之時,不敢正面與中國競爭,企圖用各種抹黑、造謠、封殺、圍堵、遏制等方式,扼殺14億中國人民追求“民族***立、國家富強、人民幸福”正當權利而產生的矛盾和鬥爭。簡單來說,中美之間的大國競爭,就是霸權與反霸權之爭,就是扼殺與反扼殺之爭,就是打壓與追求***立發展之爭。

第二,美國從來不是全世界自由、民主的“燈塔”,更不是所謂的“山巔之國”,美國是一個自私自利、虛偽、雙標的帝國主義國家。當今世界,美國窮兵黷武,是全世界和平與安全面臨的最大的不穩定因素;美國金融業無序擴張,經濟危機和金融危機週期性爆發,是全世界經濟穩定與繁榮面臨的最大的不穩定因素。

第三,今天的美國,早已經背離其國父建國時的初衷,從一個所謂的自由、民主國家,異化為一個“寡頭當道”的國家。在政治上,由於民主原教旨主義盛行,最終導致利益集團橫行,綁架了美國的政治決策和政治進程,美國政治制度的道德感和優越性正在不斷喪失;在經濟上,由於市場原教旨主義盛行,導致贏者通吃,美國階級矛盾、種族矛盾不斷激化,美國經濟的公平性、普惠性不斷喪失。

第四,從全世界範圍看,美國是一個邪惡的帝國。從建國之初,美國屠殺印第安人和奴役黑人,再到歷史上各種排華、排外運動,再到二戰結束以來,美國發動無數的戰爭、挑起無數的衝突、發動政變、搞和平演變、搞顏色革命,是全世界的動亂之源。僅在中東地區,美國長期偏袒以色列,打壓阿拉伯國家,並在部分阿拉伯國家扶植反動勢力壓迫阿拉伯國家的人民,給中東國家帶來了深重的災難。幾十年來,由於美國的戰爭、侵略和國家恐怖行為,導致數十萬阿拉伯民眾喪生,上千萬阿拉伯民眾流離失所,美國對中東阿拉伯國家、對穆斯林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滔天罪行。

第五,中國是一個擁有幾千年曆史的文明古國,近代中國遭受了西方列強的瘋狂掠奪和殘忍迫害,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正走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道路上。今天的中國,自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正無比接近實現“民族***立、國家富強、人民幸福”的偉大目標。

第六,中國道路和中國模式的核心,本質上與意識形態無關,而是一個偉​​大的文明古國,如何從近現代落後挨打的局面中再次實現崛起和騰飛的過程,也是堅持實事求是、與時俱進,不斷追求“民族獨立、國家富強、人民幸福”、不斷實現現代化的過程。

第七,中國道路和中國模式,打破了美國和西方國家對於現代化道路和模式的壟斷,提供了一個更適合廣大發展中國家的選擇。中國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在經濟理論和實踐上,打破了市場原教旨主義的迷思,證明市場和計劃都只是一種資源配置手段和方式,關鍵是要解放和發展生產力;與此同時,中國在政治理論和實踐上,打破了民主原教主義的迷思,證明西方式自由民主和中國的治理體系,都只是一種治理方式和治理手段,關鍵是要讓發展的過程和結果體現公平、包容、普惠,也就是要實現全民族、全社會的共同富裕。

第八,美國和西方國家是當今世界的“少數派”。中國與美國和西方國家之間的矛盾,並非中國與全世界的矛盾,美國和西方國家無論是從國家數量和人口規模上來說,都是這個世界的少數派,未來它們甚至還會在經濟規模上成為少數派。美國和西方國家代表不了國際社會,更代表不了全世界。中國與美國和西方這些國際社會“少數派”的矛盾,是中國維護主權、安全和發展利益,不得不與美國和西方進行的長期鬥爭。

第九,中國和美國在國際上的較量,不是意識形態的較量,也不是傳統上大國之間勢力範圍的較量,而是現代化模式和道路有效性、科學性的較量。長期以來,美國不斷輸出自己的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違背了各國人民自主選擇發展道路和發展模式的權利。更重要的是,從全世界範圍看,美國強推的民主原教旨主義和市場原教旨主義效果很不好,大量發展中國家盲目西化、盲目美國化,最終導致國家內耗不止,貪污腐敗盛行,國家現代化過程舉步維艱,長期成為美國軍事霸權和金融霸權體系下的附庸物。

第十,中國和美國在全世界範圍內的競爭,最終不僅將決定全世界現代化的道路和模式選擇,也將決定今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國際體系的本質特徵。從現代化模式之爭看,美國要的就是全世界其他國家不管、不顧本國的國情,盲目照抄照搬美國式自由民主和市場經濟,絲毫不顧及“美國模式”給其他國家帶來的災難性後果;而中國並不謀求輸出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中國強調的是一套發展哲學和發展理念,其核心就是每個國家都有自主選擇發展道路和發展模式的權利,任何一種政治和經濟制度,都需要堅持實事求是、與時俱進,每個國家的人民對於本國的製度和模式到底好不好,最有發言權。

從國際體係來看,中國強調各國一律平等,共同發展,本質就是在國內構建“本國、本民族命運共同體”的基礎上,在全世界範圍內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而美國要的則是繼續維護其自身的霸權,對其他國家進行操縱、控制、奴役和剝削。

中美之間的“敘事之爭”,涉及到方方面面,既有道路與模式的宏大爭論,也有在一時一地、具體問題上的爭論,這也是一個長期、複雜的過程。

由於美國和西方至今仍掌控著國際話語權,中國要突破美國和西方製造的各種話語陷阱、思維陷阱和邏輯陷阱,是非常不容易的,但至少我們要從此時此刻開始,擁有一個宏觀、系統的思維,要真正做到“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能夠時刻對美國和西方的“敘事”保持警惕,進行批判性思考,而不是被他們帶了節奏。

當然,我們在看清美國作為一個帝國主義國家本質的同時,也不能陷入到逢美必反、逢西方必反的陷阱中去。我們要實事求是地看待美國和西方在世界進入現代社會的過程中,積累的有益理論、思想、經驗和實踐,在今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我們一方面要強調自主探索,為中國、為世界找到一條科學的現代化道路,另一方面我們也要堅持“摸著美國過河”、“摸著西方過河”,繼續從美國和西方的成敗得失中汲取中國發展的靈感。

改革開放42年,我們有意淡化了意識形態之爭,有意淡化了有關階級鬥爭和階級矛盾的表述,這對於國內不爭論、一心一意謀發展,非常重要。但隨著中國崛起與美國和西方形成對撞和衝突,中國革命和建設過程中創建和積累的一些經典的認識論和方法論,有必要再認識、再思考。這對於我們打破美國的話語陷阱、思維陷阱、邏輯陷阱,對我們謀求構建“中國敘事”,都很有幫助。

東西方文明的根本核心差異

東西方文明的根本核心差異( 轉貼)

東西方古文明在演進中產生許多不同, 在所有的不同中,最重要的就是【統與分】的不同。古希臘同时期,中國正逢春秋戰國時代。公元前5世紀到前3世紀,戰國和古希臘面臨相似的歷史境地。它們都陷入了内部極度戰亂;戰亂中都出現了統一運動;統一運動的積極力量都不是核心圈國家,而是軍事强大的邊緣國家;大批知識分子為統一運動上下奔走,提出了大量哲學、政治、道德命題。

而統一運動的結果不同。希臘形成了亞力山大帝國,僅七年即分裂,其後三大繼承者在國内鬥了100年,被羅馬逐一兼并。戰國形成了大一統秦王朝,雖14年後崩溃,但很快就再次興起了大一統漢王朝。秦漢制度被歷代王朝所繼承,整整延續2000餘年。

相似的歷史條件下為什麼會形成不同的結果?這是因為不同的文明根性。

1975年12月,在湖北的偏僻小縣城雲夢,發生了一件對中國史學意義深遠之事——修建水利工程的農民在一塊叫作“睡虎地”的農田里,挖出了一座秦國小吏的墓。墓主人尸骨之下枕滿竹簡,竹簡上書滿秦法。這就是著名的“睡虎地秦簡”。出人意料的是,考古學家在這些法家竹簡中,發現了一篇官吏思想培訓教材《為吏之道》,核心思想居然是儒家。

——“寬俗忠信,悔過勿重,和平勿怨,慈下勿陵,敬上勿犯,聽諫勿塞。”

——“臨財見利,不取苟富。臨難見死,不取苟免。欲富太甚,貧不可得。欲貴太甚,賤不可得。毋喜富,毋惡貧,正行修身,禍去福存。”

這非孤例。後陸續出土的王家台秦簡、岳麓秦簡、北大秦簡中都有類似文字,說明秦朝晚期已不完全排斥儒家。這和後世對秦“焚書坑儒”“純任法家”的絕對化定論不一樣。不一樣的不只是秦國,還有六國。

通常認為專屬秦國的法家制度和精耕農業,實際是魏國發明的;通常認為自由散漫的楚國,實行“縣制”比秦國還早;通常認為商業發達的齊國,其《管子》中也含有與秦相似的“保甲連坐”元素。

可見,儒法并行、刑德同用,才是戰國晚期的整體潮流,政治觀念亦基本趨同。這個政治觀念,就是“一天下”。誰也不甘於小區域的分治,都要去爭奪完整的天下。不是爭要不要统一,而是爭由誰來統一。他们相互比的是,誰的生產力發展更快,誰的政治家集團效率更高,誰更能代表天下正朔。對整體“天下”的執著,是歷代中國政治家和思想家們最為獨特之處。

諸子百家雖虽然哲學體系差異極大,但有一條共同的底線,即建立“統一秩序”。儒家强調“定於一”的禮樂道德秩序,法家强調“車同軌、書同文”的權力法律秩序,墨家强調“尚同”與“執一”的社會行動秩序。即便强調極端自由的道家,對統一秩序也是任同的。老子的“小國寡民”,經常被說成主張分治。但實際上,小國只是政治過渡的單元,邦國之後還有天下這一最终秩序——“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他還反復探討“取天下”和“天下王”的奥秘。

在這個共同基礎上,戰國成了思想制度的熔爐。秦國的法家貢獻了大一統的基層政權;鲁國的儒家貢獻了大一統的道德秩序;楚國的道家貢獻了自由精神;齊國將道家與法家結合,產生了無為而治的“黄老之術”和以市場調結財富的“管子之學”;魏韓貢獻了縱横外交的戰略學與刑名法術的治理學,趙燕貢獻了騎兵步兵合體的軍事制度,如此等等。最後的結果,就是漢朝。漢的政權結構來自秦,意識形態來自鲁,經濟政策來自齊,藝術文娛自楚,北伐匈奴的軍事力量來自趙燕舊部。可以說,大一統,不是秦併了天下,更是天下消化了秦。

秦漢的道路選擇,不是命運的偶然,而是前有夏商周歷史經驗,後經春秋戰國幾百年博弈思考。關鍵是在戰國最後50年。

秦併天下,雖完成於公元前232至前221年的秦王政時代,但奠定統一壓倒優勢的,是50年前的昭襄王中期。當時齊楚兩大國戰敗衰落,只剩下趙國勉力獨支。秦采取“遠交近攻”戰略,準備全力突破趙國。這是秦國征服天下的最後一道關口,同時也是六國聯手抗秦的最後機會。

戰國志士謀臣門因此分成兩大派。函谷關内的秦國,活躍著法家與縱横家。函谷關外的六國,活躍著儒家、道家、兵家、陰陽家、刑名家。齊國的稷下學宫是東方六國知識分子的聚集地,相當於古希臘柏拉圖學院。從商鞅變法開始的100年裡,這裡一直是與秦國對峙的另一個精神世界。

稷下學宮最先由陰陽家主導,孟子遊齊後,學宮漸由儒家主導。最後一個儒家大師荀子,成為學宫的祭酒。一幹就是三任,是謂東方世界的精神領袖。然而,這樣一位儒學大師,却突然去了遵行法家的秦國。秦相問他:你來秦國,印象怎麼樣?

荀子回答:秦的百姓淳樸,不追求聲色犬馬,尊重官府,像古代的人民。秦的基層小吏忠誠勤儉,辦事盡心,不偷奸耍滑,像古代的官吏。秦都城的高級官員,出了家門就是官府,没有私事,不搞朋黨,賢明而有公心,像古代的士大夫。秦的朝廷,處理政事速度極快,没有積存的事物,像古代的朝廷。

在儒家的話語體系中,“古之治”就是古代聖王的治理,是儒家努力的最高目標。對秦政如此高的評價竟出自儒家大師之口。如果不是兩千多年後出土的秦簡,荀子這段話會被打成巨偽。

相反,同一時間,荀子對稷下學宫所在地齊國的政治評價則是,“女主亂之宫,詐臣亂之朝,貪吏亂之官,眾庶百姓皆以貪利爭奪為俗”。齊國是奉行儒家的大國,思孟學派主要在齊國傳承,但用儒家理想操作出的政治現實却走了樣。蓋儒家的高道德標準與人性現實的貪婪與私利相悖。

荀子總結道,秦國走到今天,不是幸運,而是必然。“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也。”作為稷下學宫的主持者,說出這樣的話,不僅是對六國政治立場的背叛,更是對儒家的背叛。但這個"背叛"卻是荀子思想的提升與創新。

但荀子還說了一句更重要的話 :  盡管秦國具有如此多的優勢集娛一身,却憂患不可勝數,遠遠没能達到‘王者’的境界,原因是因為缺‘儒’。怎樣才算是“有儒”呢?

荀子回答:“節威反文,用端誠信全之君子治天下,因與之参國政、正是非、治曲直。”秦制以吏為師,荀子却希望用君子治天下。這是後世“王權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之雛形。荀子認為,只要秦國補上了這一點,統一天下方可持久。

儒家雖然有著統一的道德秩序,但没有建立统一的治理體系。法家雖然能建立統一的治理體系,却在精神道義上有著極大缺陷。秦國的法家制度,加上儒家的賢能政治與信義仁愛,才能成為未來天下正道。

秦昭王没有理會荀子。荀子返回東方。

幾年以後,荀子的話通過一場大仗得到了印證。長平之戰,戰國史上死亡人數最多的戰爭。秦國在趙軍投降後,背信坑殺了40萬趙軍。即便在血流成河的戰國,這也突破了道義的底線。秦國從來靠現實主義與功利主義取天下,又豈會用仁義道德自縛手脚。

長平之戰後,荀子思想極度痛苦,他放棄了政治,不再周游列國,遷到了齊楚交界的蘭陵,從此著書立說、教學授徒。教出兩個偉大學生,韓非與李斯。一個是法家理論的集大成者,一個是法家實踐的設計者。諷刺的是,他們不是被商鞅法家學派教出來的,却是被儒家教出來的,體現了荀子兼容複雜思想的底色。

孟子主張人性本善,而荀子却主張“人性本惡”,所以只能用嚴刑峻法,這符合法家學說。

儒家的“天”是懲惡楊善的義理之天,而荀子的“天”却無所謂善惡——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所以,世人才可以“制天命而用之”,這是中國最早的唯物主義。

儒家崇尚王道,鄙視霸道。而荀子認為雖然王道最佳,但霸道在亂世中也很有用,應該王霸兼用。

儒家只談義不談利。荀子却要“義利兼顧”。他認為,義與利是人類兩大并列天性。再高尚的制度也不能消滅人的圖利之心,而再黑暗的現實也不能泯滅人的求義之心,應同時發揮兩者作用。

儒家崇尚禮治,而荀子崇尚禮法兼治。禮不是典章禮節,而是以“度量分配”厘定各自的本分和責任,其中蕴含著法家原則。儒家崇尚法先王,而荀子認為應該法後王。這給後來的王安石、張居正們的改革以精神底氣。

只有這樣對立统一的思想體系,才能教出李斯與韓非。

荀子這個看似難以調和的矛盾體,是因為處於大亂之世。孔子生活的春秋末期,孟子生活的戰國期,最大的戰爭死亡不過10萬(艾陵之戰與馬陵之戰),而且幾十年才發生一次。但荀子生活的戰國末期,死亡10萬的戰爭幾乎年年發生。死亡幾十萬的大戰20年之内就發生了三次(五國伐齊、白起伐楚、長平之戰)。在這樣超大規模的人道主義災難中,没有力量的道義和没有道義的力量,都不能回答眼前的現實。他必須要找到一條新路。

公元前247年,秦徹底突破三晋,斬斷六國合縱之腰。這一年,李斯學成入秦,開始了政治生涯。韓非緊随其後也應召入秦。前所未見的輝煌大一統王朝正在展開,年輕士子豈能抗拒創造新世界的誘惑。

李斯、韩韓非入秦後,極大地加速了秦的統一戰爭。韓非將法家理論發展到極致,囊括了法、術、勢等三大流派,秦始皇深為服膺。李斯則設計了法家的全部政策體系。“焚書坑儒”就是他建議的。他們都忘記了,自己的老師荀子雖然肯定法家手段,却始終監持著儒家價值觀,與孔孟並無二致。在法家和儒家之間,如何執其中道,很難把握。真理往往在於度。

韓非死於和李斯的政治鬥爭。他寫出了法家的一切權術,却不懂基本權爭技巧。李斯精通權鬥,却鬥不過宦官,死前哀嘆東門黄犬而不可得。純粹的權力政治,一定會按照它本身的邏輯來得快去得快而變幻無常。

韓非李斯死後没多少年,他們設計的帝國迅速崩塌了。秦征服的土地和人民併没有實現與秦的内心融合。他們忘記了老師早就說過,只用暴力,可以兼并,但不能凝聚。凝聚,還要有人心。“兼併易能也,唯堅凝之難也。”秦朝晚期已經意識到這一問題。2013年出土的湖南益陽兔子山竹簡中的“秦二世元年詔令”,已明確提出不要再對老百姓加以徭役(“勿以徭賦擾黔首”)。可惜出台晚了。半年之後,誠勝吳廣在大澤鄉揭竿而起。

法家與儒家,哪一個都不能少。如果没有法家,儒家不能完成結構化和組織化,無閥實現對基層社會的動員,無法在大徵之世自我强化。但如果没有儒家,法家將變成僵化的制度,其威權體系只是完全標準化、垂直化、同質化的執行體系,而儒家澤有靈活的、本土的、包容性的調節空間。

何况荀學並非只有儒法。而是戰國思想的集大成者。他批判墨家不懂得建設國家秩序,但吸收其“兼愛”思想,併發展成“天下政治”的無私原則。他批判道家只通天命不通人事,但吸收了其非人格、無善惡的天命觀,發展出“制天命而用之”的樸素唯物主義思想。他批判黄老學派的“有詘而無信”( 只知道抱朴守拙等這些道理,只知道委曲求全,不知道積極進取 ),但吸收了其經濟思想,肯定了商業對於國家的價值。他將孔孟追求的“純粹”儒家,變成博雜宏闊的“大儒家”。現在看來,百家爭鳴到百家兼容,唯有荀子做到了。

“極高明而道中庸。”荀子對於“中道”的定義,比傳統儒家更注重實際。他認為,中道的標準只在有益於事理,不必遵從於某種特定教條。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實事求是”。“凡事行,有益於理者立之,無益於理者廢之,夫是之為中事。凡知說,有益於理者為之,無益於理者舍之,為中說。事行失中謂之奸道。”建立於實事求是基礎上的中道精神,使中華文明最善於包容完全相反的矛盾體,最善於結合看似不可能的矛盾體,最善於使一切“非此即彼”的事物在中華大地上和諧共生綿延不斷。

西漢前期的意識形態,是無為而治的黄老之術。後來的漢武帝采纳董仲舒“天人三策”,改宗“有為而治”的儒家政治。儒家結術從孔子以來350年的流浪地位,第一次成為官方意識形態。彼時,有用漢隸撰寫的“今文經學”,有用六國文字撰寫的“古文經學”,兩派鬥爭了漫長歲月,但無論哪一派上位,只尊孔孟,却從不推崇荀子。他們都認為荀子不純粹,何况他還有個焚書坑儒的弟子---李斯。

千年後,第一個為荀子辯解的,是韓愈。經過安史之亂,痛感國家需要經世致用實學的韓愈,不但鼓勵時人為《荀子》注釋,還評價荀子“大醇小疵”。韓愈為此被宋明理學批判了好幾百年。因為宋儒以孟子“性善論”和“内勝外王”為歸宿,對荀子的“性惡論”和“王霸兼用”絕不容忍。因此,當時與孟子並稱的荀子,却在儒家成為正統之後的1800年裡,成了一個影子隱形人物。

一直到清乾隆時,考據訓詁的清代大儒門突然意外發現,那些漢初儒學復興的根本大典,那些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傳習的經書,竟然全是荀子傳下來的。梁啟超評價說,“漢代經師,不問今文家、古文家,皆出荀卿。二千年間,宗派屢變,一皆盤旋於荀子門下”。

原來,在七國爭雄戰火燃燒的最後30年,他一隻手教出了法家奇才李斯與韓非,另一隻手却默默書寫傳授著儒學。當秦朝焚書坑儒時,只有他通過“私學”悄悄傳授下來這批根本經典,而被漢儒復述重寫。“蓋自七十子之徒既殁,漢諸儒未興,中更戰國暴秦之亂,六藝之傳賴以不絕者,荀卿也。”

一心要改革經典的義端,却是最忠誠於經典的人。没有荀子,儒家經典將全部失傳,董仲舒也絕搞不成儒學復興,宋明理學聯誕生的機會都没有。荀子無名無位兩千年後,才被清廷第一次納入《四庫全書》的儒家部分。

行純粹者易,行中道者難。随時要準備被兩個極端端所抛棄所夾擊。即便如此,歷史最終會沿著中道前進。漢武帝與漢宣帝接受了荀子的思想,“禮法合一”,“儒法合治”,“漢家自有制度,以王霸道雜之”。接著,歷代王朝也按照他的思想繼續前行。只是因為他的“不純粹”,所有君王都只用其實而不用其名。好在荀子只唯實不唯名。儒法由此真正合流。

法家創造了中央集權郡縣制和基層官僚系统,儒家則創造了士大夫精神和家國天下的集體主義倫理,在魏晉唐宋又融合了道家和佛家哲學,創造了儒釋道合一的精神世界。這種超級穩定的大一统國家結構發散到整個東亞,成為中華文明與中華民族强而不霸、弱而不分、從不中斷的秘密。之所以還稱為“秘密”,是因為大多數西方學者至今仍未去研究。

公元前325年,亞力山大率領著征服了埃及、波斯、印度的雄師萬里迢迢來到印度旁遮普邦比亞斯河畔。跨過這條河,就是全印度乃至中國。他激情澎湃地鼓勵將士們繼續前進。而駝滿沉甸甸戰利品的騎士們再也不想東進半步。亞力山大只能順著河邊的斜陽痛哭而返,兩年後病死。

亞力山大的東征,來自希臘世界的統一運動。希臘統一運動源自城邦危機。今天,西方深刻緬懷的希臘古典文明,其實只是雅典歷史上的一小段,即伯利克里執政的黄金時期,代表哲民主制度的最偉大成就。而這短短幾十年黄金期後,希臘城邦世界就陷入無休止的惡性内鬥。雅典和斯巴達競相稱霸,双方都曾血腥屠城戰亂之中,土地逐漸集中到富人手裏,失去土地的貧民為了外邦的金錢變成了雇佣兵,轉頭攻打自己的城邦。

這種亂局持續了100年。亂局中誕生了一種呼聲:各城邦不要再爭搶彼此有限資源,應團結向外征服殖民波斯,如此希臘才會獲得永久和平。呼聲最響亮的,一個是雅典頭號雄辯家伊索克拉底,一個是希臘頭號哲學家亞里士多德。

在发表于公元前380年的《泛希臘集會詞》中,伊索克拉底說,在我們從同一源泉獲得利益、和同一敵人進行戰鬥之前,希臘人不可能和睦相觸。為此,我們必須竭力使戰爭盡快從這裡轉入亞洲大陸(小亞細亞)。

這個思路,近代歷史學家稱為“泛希臘主義”或“大希臘主義”。其根本動力,是解決土地缺乏、人口過剩的問題。傳播希臘文明,只是附帶產物。這成為後世西方殖民帝國主義的思想雛形。伊索克拉底是第一個提出殖民帝國主義的人。伯利克里雖然提出過雅典帝國主義,但那是黄金時代,擴張之外還有架值理想。而伊索克拉底的帝國主義是在衰敗時代發生的,理想已經消失,只剩下殖民本能。

他呼籲了四十年,雅典却因為内戰派掌權而一直置若罔聞。繼續打斯巴達,打底比斯,打馬其頓,就是不願意團結一起對外打波斯。

他最终放棄了雅典,公開呼籲希臘城邦世界的邊緣國家馬其頓國王腓力來統一希臘。他向腓力建議了一個著名的戰略,“你要勸說其他的波斯總督擺脱波斯國王的束縛,前提就是你將給他們‘自由’,並且還要將這種‘自由’惠及到亞細亞地區。因為‘自由’這個詞一來到希臘世界,就導致了我們( 雅典)的帝國和拉西第夢人(斯巴達)的帝國的瓦解。”(《致腓力辭》)

這些話,和後人對雅典自由民主的印象太不一樣了。20年以後,腓力的而子亞力山大正是按照伊索克拉底的戰略思路,征服了埃及和波斯,建立了大希臘殖民帝國。但亞力山大的老師不是伊索克拉底,而是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在“大希臘”的道路上,比伊索克拉底走的更遠。

亞里士多德生於馬其頓轄下的色雷斯小城邦,是雅典人眼里的蠻族地區,然身在蠻族,却心在雅典。17歲的他獨身一人投奔雅典柏拉圖學院。他是柏拉圖最優秀的弟子,一度有望成為接班人。但柏拉圖逝世時,却將學院交给了親侄子而不是他。最重要的原因是,亞里士多德是個外邦人。他在雅典不能擁有合法財產(土地),更不能参與政治,因為他没有“公民權”。按照法律,拥有雅典公民權的必須父母都是雅典人。雅典法律把希臘最偉大的智者和雅典分開了;把所有不產於雅典却願意忠于雅典之士和雅典分開了。有意思的是,這條法律正是民主政治楷模伯利克里頒布的。

亞里士多德離開了雅典,投奔了馬其頓,担任亞力山大的老師。他按照希臘文明的最高標準塑造著亞力山大。他讓14歲的少年喜愛上了希臘文學與荷馬史詩,並對生物學、植物學、動物學等廣闊的知識產生熱情。更重要的還是政治思想。亞里士多德為教育亞力山大專門寫了《論君主》和《論殖民地》。黑格爾說,亞力山大的精神和事業的尾大正是來自亞里士多德深刻的形而上學。

亞力山大一邊殘酷征服,一邊傳播希臘文明。他在非洲、西亞、中亞和南亞建立了大量擁有競技場和神廟的希臘化城市,用博物院和圖書館建造科學文化、哲學藝術的殿堂。他甚至還把亞洲的動植物標本源源不斷送回給正在雅典辦學的亞里士多德做研究。之後的拿破崙遠征埃及時也帶上了大量考古學家,最終發現了羅塞塔石碑,開啟了埃及學。西方帝國ˋ主義暴力征服+文明傳播的方式,是亞里士多德發明的。

亞里士多德對亞力山大提出要求,“做亞洲人的主人,做希臘人的領袖。”伊索克拉底也曾對腓力說,“說服可用於希臘人,强迫可用於蠻族人”。這正是“希臘帝國”的精髓——内部是民主,外部是殖民;上面是公民,下面是奴隸。這種說蟲標準的希臘式帝國,是日後歐洲帝國的精神原型與政治模板。

歷史的發展和他們的設想不一樣。

公元前338年爆發喀羅尼亞戰爭。雅典不服馬其頓,起兵挑衅,被馬其頓打得大敗。馬其頓乘勝組織科林斯同盟,並開始進軍波斯。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伊索克拉底已經98歲了。他看見運送回来的雅典士兵的屍體,絕食身亡。

他的“大希臘”设想,蕴含着一個無法解决的矛盾——馬其頓擁有强力,如何保證它對雅典只用“說服”而不用殺戮?反過來,善於雄辯的雅典,又豈能甘心被馬其頓“說服”?死於馬其頓陣前的雅典青年屍體,使他明白了日後仍會重複的悲劇。他既珍視自由,又渴望團結統一。統一帶來的暴力,會破壞自由。但自由產生的混亂,又會破壞統一。

他死前的矛盾在他死後愈演愈烈。

希臘城邦再無團結。希臘大軍遠征前夜,腓力剛死於暗殺,底比斯就聞聲而叛;亞力山大剛死于巴比倫,雅典就又揭竿而起;最後,當馬其頓與羅馬入侵者決戰時,希臘城邦竟給了該王國背後致命一擊。即便馬其頓將希臘的半島文明拓展成世界文明,但希臘城邦寧可同毁於外人也不買這個帳。

另一方面,希臘化帝國走向專制。亞力山大屠滅了底比斯,把婦女兒童都賣為奴隸;他刚征服波斯,就要求希臘聯軍親吻他脚下的塵埃,將自己升级為神(宙斯阿蒙之子)。因為驕傲的城邦不肯服從任何“人類”,他不成成神,就無法取得超越城邦進行統治的合法性。他死後,他的亞洲(塞琉古王朝)和非洲(托勒密王朝)的繼承者們,也學他將自己及子孫後代都變成了生前接受祭祀的“神王”。從理性的希臘精神中,居然誕生了比王權更專制的“活神”。

希臘城邦的叛離和馬其頓帝國的磚制,無限發展,因果難分。

弗格森總結說,希臘城邦不可能融合。“希臘城邦是一個有著獨特内在構造的單細胞有機體,除非進行再分割,否則無法發展,它們可以無限制地復製同類。但這些細胞,無論新舊,都無法聯合起來,形成一個强大的民族國家。”

因為,希臘城邦政治的根基,不是民主,而是自治。斯巴達的双王制、小亞細亞的君主制和雅典的民主制一樣長久。城邦自身可以選擇任何政治制度,但絕不服從外來的權威。誰有權力决定政治制度呢?只有城邦内的世居者。希臘城邦有投票權的“公民”必須是世代誕生於本地的同族。外邦人無法獲得政治權力,更别說成為領袖。

“絕對自治”也意味著“絕對地方主義”,讓統一變得不可能。希臘城邦不只反對領土國家,連聯邦式國家都反對。馬其頓组建的科林斯聯盟被雅典痛斥為“奴役”。實際上該聯盟只不過是把投票權按照城邦實力分配,大城邦票多,小城邦票少,小城邦都堅決不同意;而若實行小城邦任可的“一城一票”聯盟,雅典和斯巴達這樣的大城邦又覺得虧了,也堅決不同意。

到整個希臘世界被羅馬征服之前,他們都没有演化出一套大小城邦都滿意的“聯邦制”。城邦的利益定要凌駕於共同體利益之上。

對“分”與“合”,戰國與古希臘的政治觀念完全不同。

中國上古時代也曾經有過萬邦林立、一城一國的局面(“執玉帛者萬國”),類似於希臘城邦世界。到周初還剩1800個部落邦國。但最终這些城邦没有長期分立,而是在爭鬥吞并中形成了地區性王國,進而發展成統一王朝。表面上看,西亞北非的古老文明如蘇美爾、埃及和波斯也是如此。核心不一樣。亞非古國靠的是“神權”,中國靠的是世俗倫理共識。

夏商周時的邦國世界中,始終存在一個從政治實力到文化影響都處於絕對優勢的大邦,作為名義或實際上的共主。誰能當共主,取决於誰擁有唯一的天命。天命同時包括了武力和道德。道德不是以神權,而是以民心做基礎。誰能既强大又保民,誰才能擁有天命。否則,天命就會轉移。就會發生殷革夏命,周革殷命。戰國七雄雖不再服從周天子,但却共同認為天命只有一個,分治不能長久。諸子百家爭論如此尖銳,却也共同認為,建立统一的秩序,才是由亂入治的要道。同時代的希臘城邦世界不存在共主,只有不同的聯盟,互相鬥爭而從不認為存在一個“共同的秩序”。

從城邦之間的關西來看,周人的新封國對周天子負有拱衛責任,非周人的封國通過與周王朝聯姻而建立親戚關系。封國之間有一整套規矩要遵循,比如一國發生瘟疫,其他國家要支持才物;一國發生災荒,其他國家要借糧;一國有喜事喪事,各國要前往慶賀哀悼。這些責任是强制性的,由天子負責維持。即便在天子權威減弱的春秋時代,霸主們也要維持这套規矩才能當霸主。這就强化了邦國之間同屬“華夏世界”的認同。

而希臘城邦之間,雖然祖先的血緣有一定關系,但彼此之間没有建立責任關系。即便是從母邦殖民出去的新城邦,對母邦也没有責任義務,甚至經常反戈一擊。希臘人也苦惱於這一點,舉辦各種大型節慶和賽事的初衷,就是為了“喚醒”同為希臘人的認同。但即便在希波戰爭時,希臘人共同身份也只起到微弱作用。

兩種文明根性塑造了兩種不同的道路。

西方不斷走向分。從地域上分,從民族上分,從語言上分。其間也有统一的努力,如羅馬的努力,基督教的努力。但分的趨勢佔據主流,最終歸結到了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

中國則不斷走向合。從地域上合,從民族上合,從語言上合,其間也有分離的時期,比如王朝更替,比如游牧民族衝擊,但合的趨勢占主流,造就了中華文明的集體主義根性。

中華文明病不是没有“分”的概念,但並不是“分治”,而是“分工”。荀子對於“分合關系”論述最為明確。他說,人體力弱小,何以能超越禽獸而生存?因為人能組織成集體。組成集體的關鍵在“分工”。即確定差異性的社會角色,但要對彼此承担起責任。只要分工符合“禮義”,就能整合社會。因此,分是為了和,和是為了統一,統一則多力,多力則强大,强大則能够改造自然。

伊索克拉底死了。說說亞里士多德的命運。

亞歷山大輝煌遠征時,師以徒貴,亞里士多德榮歸雅典,開辦了“吕克昂學院”。經費由馬其頓出。吕克昂學院很快就成了柏拉圖學院的勁敵。亞里士多德在吕克昂學院專門收羅和自己一樣外邦出身的思想家。雅典人暗罵亞里士多德“忘恩負義”,集合這些外邦人,為馬其頓充當智囊、間諜和說客,是文化侵略的急先鋒。

亞里士多德的本意或許正是如此。既然雅典只能被智慧征服,那就用更大的智慧來征服它。亞里士多德在吕克昂學院流傳下了47本著作,建立了人類歷史上最廣博、最統一的知識體系,被稱作他的“第二雅典時期”。他第一次告訴人們,智慧不需要神啟,是可以憑藉理性和邏輯來認識的。

在這裡,他寫下了被西方政治學奉為圭臬的名著《政治學》,其中有大量對城邦政治的反思。他將城邦政治分為君主與僭主、貴族與寡頭、共和與平民六種形態,他嚴厲批評了其中的暴民政體,認為暴民政體是不以法律為依歸的另一種專制。類似於極端民粹主義。

令人驚異的是,他還提出了“絕對王權”的概念。即“由君主一人代表整個氏族或整個城市,全權統治全體人民的公務,這種形式猶如家長對於家庭的管理”。他認為,“整體總是超過部分,這樣卓絕的人物,本身恰恰是一個整體,而其他的人們便類於他的部分,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大家服從他的統治,不同他人倫番,讓他無限期地執掌治權。”這在希臘世界的政治倫理中,可以算是極端的異類 。

批評亞里士多德的人說,“絕對王權”是為了亞力山大量身定做的政治理論,說明他熱愛權力甚於真理。為他辯護的人說,這不國是一個理論推演的極端模式,並非用於實踐。其實,他真正在思考的是,如何將馬其頓王權政治和希臘城邦政治進行有效融合。

然而,他的思考與實驗没有走到頭。

亞里士多德回到雅典的第13年(公元前323年),亞歷山大病死於巴比倫。偉大的學生剛死,偉大的老師立即遭到反攻倒算。亞里士多德面臨雅典公民大會的審判,藉口是他“亵瀆神靈”。上次這樣被審判而喝下毒芹汁的,是他的師祖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不願重蹈覆轍。他逃匿到馬其頓控制下的維亞島上,島上有温泉松林。一年後,怏怏去世。他的逃跑遭到滿雅典的嘲笑,說他没有蘇格拉底的風骨。

亞里士多德的學術體系塑造了後世西方文明,却無法征服當時的雅典。希臘城邦對“本土性”的絕對堅持,導致了政治的封閉。戰國思想家們比亞里士多德幸運得多,他們可以在各個國家巡游發展。哪裡符合政治理想,就在哪裡出謀划策。戰國七雄的改革,都由外來游士主導。秦之所以能統一天下,正因其丞相與客卿都是外來的知識分子。分治不見得開放,統一不見得封閉 。

亞里士多德死後的局勢發展,也走向了他理想的反面。

亞歷山大帝國内部分裂,三大繼承者王國相互征伐,不斷分裂獨立。這不是因為亞歷山大死得早。在他没死時,除了推動了一部分歐亞上層通婚外,没有對所征占的龐大帝國進行過内部政治整合,更没有進行過基層政權建構。

馬其頓帝國的擴張方式,是在所到之處創建希臘式的自治城市。這種“自治”是對留居該城市的希臘殖民者而言,不包括被征服的土著社會。在每個新征服的亞洲城市,亞力山大都把自己的“王友”,派駐到該城市當總督,只管軍事和税收,城市的民政依靠希臘移民組成的“自治委員會”管理。為了提前得到税收和降低行政成本,馬其頓的總督們甚至向商人拍賣轉讓了收税權。

中國戰國時代的基層政權組織方式則完全不同。出土秦簡顯示,秦國每擴張一處,都要建立從縣到鄉的基層政權組織。其縣鄉官吏要負責收税、組織墾荒、統計户口、記錄物產,再把這些信息輸送到秦都咸阳編册保存。秦吏也不在一地久留,而是數年一輪換。這是一竿子插到底的郡縣制組織方式。

放棄民政,只要税收與金錢,不服就派軍隊鎮壓,一時可以最小的行政成本獲取最大的財富,但也放棄了對當地社會的長遠整合規劃。在這樣的體制下,中央强大的時候尚可,一旦中央權力衰弱,離心力就產生了,城市紛紛脫離控制。亞力山大帝國的分崩離析是必然的。

這不能怪亞歷山大。因為即便是他的導師亞里士多德,也從未設想過大規模政治體的理論。他的“絕對王權”概念,只是從一個城邦的角度。在那個時代,並不是没有超大規模的政治體可供研究,如埃及和波斯。但亞里士多德認為它們都是“非政治”的,是不先進的,只有希臘城邦政治才能叫作“政治”。雖然亞力山大帝國是在他的精神指導下成為政治現實,但他依然没有設計出一個比埃及和波斯更“先進”的超大規模政治體的制度。

後人辨解說,雖然作為政治實體的希臘統一國家消失了,但作為文化精神的希臘,在羅馬的軀體上得以永存,成為歐洲精神的母體。國家滅亡無所謂,文化永存已足够。

這要聽聽當時的希臘人民怎麼說。希臘王國滅亡過程中,一大批希臘高級知識分子以人質身份被送入羅馬貴族家庭當老師。其中就有著名歷史學家波利比馬斯。他在名著《歷史》中問道:“為什麼希臘不斷瓦解,羅馬却能一直强大?”他那時心中想要的,恐怕不是僅存精神的希臘,而是一個實體與精神共存的希臘。

這幾位思想家的命運,說明每一個文明内部,每一種精神追求,都蕴含著巨大矛盾。

在人類社會進程上,不存在某種能解釋一切的理論,不存在某種普世的絕對原則。每一個致力於改變真實世界、而不是構建烏托邦的思想家,終有一刻,都會面臨著不可自洽、相反相成的痛苦。但這痛苦和矛盾中,也孕育著相輔相成的未來之路。要敢於不向任何一種絕對性低頭,要敢於在不可能處創造可能。

當今時代,最大的矛盾是“自由優先”還是“秩序優先”。這恰是希臘文明和中華文明的核心要義。

希臘人對自由的熱愛,讓“希臘人”從種族的名字變成了“智慧”的代名詞。說誰是“希臘人”,就是說他是個智者,不管他出自何方。中國人對秩序的熱愛,則讓中華文明成為唯一同根同文並以國家形態持續至今的文明。

很多時候,文明的優點也是它的缺點。拿科技為例,中華文明在歷史上就没能產生出科技文明。從制度上說,當對秩序的追求到了極致的時候,便會阻碍效率主義價值觀的形成,失去創新技術的動力。從加值關上說,極端實用主義與經驗主義忽視了對客觀世界的邏輯推理,造成理論、實驗和科技互相隔離,阻碍了近代科學在中國的產生。希臘文明的科技成就雖是受亞非古老文明的數學、天文、工程學知識影響,但畢竟是希臘,而不是亞非古老文明,將這些文明成果做了集中轉化,奠定了未來歐洲科學的基礎。這是中華文明要始終向希臘文明學習的地方。

中國,不是唯一的大一統文明。但所有的大一統文明,首要的價值基礎都在於長久和平。長久和平帶來的穩定,混亂自由帶來的創新,哪個更值得追求?這涵蓋了哲學、政治學、倫理學等領域的無窮爭論,可以說是不同文明價值觀之爭,永遠沒有定論。但我們不需要定論。保留這些不同的本身,恰好是為文明日後的升華留下可能。多元與矛盾並存,會為人類文明基因庫留下更多種子。

因此,對自由優先與秩序優先的分歧,不應成為中西文明交流的障碍,反而應成為中西文明互鑑的基礎。一方面,技術發展進入爆炸式創新的前夜,讓我們深刻認識到自由帶來的創造力;另一方面,非傳統安全危機頻繁爆發,也讓我們重新認識到秩序的寶貴。對於自由來說,要探討如何加强秩序,以防止瓦解;對於秩序來說,要探討如何加强自由,以激發創新。問題不是在自由和秩序中二選一,而是在哪個環節加强自由,在哪個環節加强秩序。

過去,驗證一個理念,甚至需要樹百年時間,樹代人去重複錯誤。而今天,在技術革命下,幾年之間就能看清來龍去脈。唯有懂得反省反思、不斷包容、和諧共生、互鑒互融的文明,才是真正可持續發展的文明。為此,中國與歐洲真應該坐下來好好談談心。


**古代中國人始終面臨著兩大生存考驗:自然災害和草原民族的南下入侵。

生存的緊迫感使得中國人進化出了早熟的政治管理制度——責任型政府,即政府如果解決不好生存等基礎性問題,會受到很嚴厲的道德責難,更嚴重的會發生改朝換代的事情。包括這次新冠疫情也一樣,中國政府如果解決不好,一定是會受到民眾的道德責難的,這是由中國的政治文化決定的。